传承记忆 沟通心灵
近年来,中国优秀的年轻音乐家踏入国际视野。他们兼具中国文化背景与古典音乐根基,活跃在国内外的舞台,通过自己的创作、演奏与推广,传递人类音乐文化之美,也传递他们对音乐与人生、艺术与时代、传承与创新等课题的思考。
演奏古典作品,是一个“融合”的过程
记者:古典乐迷乐于比较同一首作品的不同版本,最心仪的“那一版”会精确到某位指挥家某一年某一场的演出。作为有严格范式的古典音乐,为何会衍生出不同的面貌?怎样看待古典音乐的经典性与演奏家二度创作之间的关系?
王姝旖:古典音乐诞生至今已有几个世纪,不断有指挥家、演奏家、乐团诠释和演绎,这是对经典生命的延续与丰富。对待经典,首先要尊重其所属时代和作曲家本人风格,然后赋予它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个性化解释。这和发型师理发、化妆师化妆是一个道理:面对相同的对象,不同人有不同的处理方式,这个“不同”是个人禀赋和特色所在。观众也愿意听到不同音乐家对同一部作品的不同理解,这正是音乐有意思的地方。
王姝旖
吴牧野:古典音乐有一些“规制”,学习和掌握这些规制是基础,每个人对具体作品的理解则千差万别。比如去年,我在全球巡演舒伯特钢琴即兴曲全集。有人喜欢把舒伯特即兴曲演奏得很柔美,像饭后甜品。我会弹奏得更硬朗,希望直击观众心灵,把甜点变成正餐。舒伯特有些即兴曲是在临终前创作的,当时他重病缠身、穷困潦倒,但曲子旋律欢快,所以演奏时要有丰富的层次。每个音的轻重、音与音之间的呼吸都会带给听众不同的感受,这是音乐高级的地方。它要求演奏者设身处地体会作曲家当年所处的情境和心理状态,理解作曲家及其作品表达的情绪。
刘霄:演奏者首先是传承者,传承古典音乐这一人类共同文化记忆,包括审美精神和表演技法,但这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演奏家即便有心也无法完全按照巴洛克时期演奏方法演奏古乐器,因为谁都没有真正听过几百年前的演奏,何况当代观众也未必接受。
演奏古典作品,是一个“融合”的过程:演奏出靠近原始风味的音响特征,同时结合现代人的感情表达习惯、加入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同时,还要了解国际主流乐团、受欢迎的国际演奏家的最新艺术风尚,好比一个时装设计师,要尽量接触最新的设计风格。
记者:有的演奏家既可以演奏学院派风格的古典作品,又能写出脍炙人口的流行音乐;有的古典音乐也兼具流行文化的气质。
吴牧野:现在我们听到的古典音乐在当时就是流行音乐,今天的流行音乐如果经得起时光淘洗,日后也会是经典。从音乐载体和演奏方式来说,无论是木质的提琴、钢琴,还是铜制的铜管乐器,古典音乐演奏的都是实体乐器,需要演奏者熟悉不同乐器的禀性;流行音乐演奏的方式更加多样,会加入电音变声、电脑编程等手段。但要想创作出好听的音乐,都离不开24大小调、12平均律,二者在“根部”是相通的。
王姝旖:古典和流行并非泾渭分明。我在为影视剧配乐时,就会把古典音乐元素吸纳进来,比如在电视剧《伪装者》片尾曲《诉衷情》中,我用大提琴独奏表现主人公的深情。创作交响乐时,我会借鉴流行音乐手法,在交响芭蕾《逆风飞翔》开头,我就用了一段电子音乐营造紧张气氛。我愿意吸收各种类型、各种风格音乐的营养,拓展我的创作。事实上,融合是创新路径之一,扩展音乐边界会为创作带来更多可能性。
刘霄:古典音乐最初为仪式服务,而且篇幅长。伴随人类社会发展演进,音乐的功能逐渐向休闲娱乐倾斜。进入20世纪,如小提琴家海菲兹、克莱斯勒等古典音乐家改编演奏的多是三五分钟的小品——这其实已经很接近今天的审美口味了。很多早期流行音乐更是和古典音乐紧密相关。今天,古典音乐不需要和流行音乐比较影响力,就像书法是电脑打字不能取代的,各有各的存在价值。
艺术创新源自时代的精神诉求
记者:回顾历史,古典音乐创作与时代是怎样的关系?古典音乐在当代积累了哪些创新经验?
刘霄:历史上古典音乐每一次大的飞跃,都不只是源自艺术家突发奇想的个人创造,而是时代的精神诉求促成一些作曲家大胆采用新技术,形成新的音乐表达方式。巴洛克时代是古典音乐繁荣时期,那时人们思想解放,古典音乐好像一株从缺少生气的中世纪音乐中冒出的新芽。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开头部分辨识度高、极具创新性,这和作曲家生活的革命年代息息相关。肖斯塔科维奇的很多作品充满激情,是因为作曲家身处第二次世界大战,急需新的作品表现手法。
刘霄
古典音乐发展到今天,不能为了创新而创新,更不能以怪为新。好音乐的共性是高大上、接地气和会讲故事。具体而言,就是“高大上的技法+接地气的表现形式+娓娓道来的独特题材”。一些中国作曲家在这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他们有的借用民间器乐、化用传统意象,有的调用古典音乐技法专注写“好听”的音乐主题,有的技法新锐,配器繁复,听起来却朴素优美,直击人心……他们的“新”是从传统和时代中流淌出来的。
王姝旖:音乐刻着时代的印记,与那个时代人们的生活和情感息息相关。把时代经验和感受在创作中体现出来,就是一种创新。抗击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诞生大量优秀歌曲,传递着温暖、信念与勇气。这些优秀作品都是当代作曲家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的艺术结晶。
我被医护人员温暖而坚定的守护所感动,创作了歌曲《因为有你》,在此基础上为抗疫主题的交响芭蕾《逆风飞翔》配乐。当音乐响起,芭蕾舞者再现医护工作者对生命的守护,我看到观众流下感激和感动的泪水,我也深感文艺工作者的使命:带给观众以美,也带给观众以信念。
让中国音乐文化赢得更多知音
记者:中国拥有世界上人数最多的琴童。回顾艺术成长道路,如何理解艺术教育对人生、对社会的意义?
王姝旖:欣赏艺术如同时空旅行,我们可以在作品中畅游,前往没有生活过的年代,丰富人生体验,让感受力更敏锐、更细腻。一个人从小学习一门乐器,虽不一定走专业道路,但会打开一条通往美的小路,提高感知美、创造美的能力。当我们接触过足够多的经典作品时,我们对生活、对人生的理解也会进一步丰赡。同时,优秀作品能够实现在审美上和精神上引领人的作用。
刘霄:艺术教育首先是文化熏习。正如古典音乐源于西方文化,中国民歌和戏曲音乐孕育于传统中国的农耕社会,与各地语言文化共生共长。教育者要让习琴者感受到不同音乐文化的差异。我们不能只学到干巴巴的技巧,音乐要有文化的血肉。
吴牧野:音乐是人类的朋友,无论你处于人生哪个阶段,往往都有音乐陪伴。年轻人刚开始接触到的多是流行音乐,随着阅历增加,可能会走近古典音乐。进而发现古典音乐有很多“规范”和“界限”,这对一个人的自我认知、文化修养、生活追求都有启发意义。更重要的是,音乐让心灵更加充实,提升幸福感,有助于发展有序、和谐、健康的人际关系。
记者:三位音乐家都经常用西洋乐器演奏中国风格的音乐,作品很受网友欢迎。这给你们的音乐创作带来哪些启示?
吴牧野:我们不能简单地把钢琴看做“西方”乐器,它是一个工具。经过三百多年发展,钢琴建立起完善的体系,能展现各种情感。各国音乐家都在用这样的“工具”来诠释自己对不同音乐的理解、对生活的感受。《我的祖国》是我最喜爱的作品。可能是很小就在海外留学的原因,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注入身体,让我热血沸腾。演奏时,我的眼前好像“放电影”,我希望通过自己的演奏把观众“代入”到画面中。歌曲开头“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会以舒缓的节奏带着观众登上小船。随着歌曲推进,声音越来越磅礴,画面中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到“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时,观众和演奏者的感情都到达最高点,演奏更加铿锵激越。这时,音乐不仅仅是在描绘优美的自然风光,更是在展现一种精神,告诉我们要去奋斗、要对未来充满信心,这是一种精神的感召与传承。
吴牧野
王姝旖:用西洋乐器演绎中国民族民间音乐,从一个侧面表现了民族民间音乐丰富的可阐释性和跨文化传播的潜力。许多优秀的中国作曲家既熟练掌握西方作曲技法,创作出原汁原味的西方交响乐作品,又深知中国音乐文化的宝贵,渴望把它融入创作中,展示给世界,让中国音乐文化赢得更多知音。
我本人也非常愿意学习民族民间音乐。大提琴不仅可以演奏西洋音乐作品,丰富的表现力使它同样适用于阐释中国风格。我曾用大提琴演奏蒙古族长调,在管弦乐《中国民歌六首》中用大提琴演奏儿时熟悉的旋律,更是倍感亲切。在交响乐中加入中国元素,让作品呈现中国风格,是交响乐中国化的一种尝试。比如在《交响京津冀》中,交响艺术与京韵大鼓、河北梆子等相映成趣,芭蕾舞剧《敦煌》的开场用排箫、芭蕾舞剧《牡丹亭》音乐引入昆曲等等。
刘霄:古典音乐要发展,需要不断融入不同地区、不同民族的文化,这离不开时代因素。小提琴协奏曲《苗岭的早晨》,与《梁祝》一脉相承,是对当时以国际化形式推广中国音乐这一时代呼声的回应。
今天,我们有必要充分认识中国民族民间音乐的魅力和影响力,从小培养孩子对本土音乐文化的兴趣,让民族民间音乐成为当代中国人的重要审美对象。伴随中国社会日益发展,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对中国文化感兴趣,我们对自己本国音乐传统的认识更需要加深。
(本文原刊于《人民日报》2020年9月29日第20版,文中图片来源于“人民日报文艺”微信公号,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作者:吴牧野,钢琴演奏家;王姝旖,大提琴演奏家;刘霄,小提琴演奏家;徐馨,《人民日报》记者;张珊珊,《人民日报》记者;任飞帆,《人民日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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