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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评剧《新亭泪》:历史钩沉烛照时代之光

2020-04-17 阅读: 来源:《文艺报》 作者:王蕴明 收藏

历史钩沉烛照时代之光

——观评剧《新亭泪》

  这是一部历史正剧,剧中所状述的人物、事物均于史有据。上世纪80年代初以莆仙戏呈现时即引发剧坛注目(郑怀兴编剧)。2019年12月28日,由中国评剧院再现于首都舞台,虽系旧作,其意犹新,观后在获取审美愉悦的同时,颇得思接千载、神游古今之满足。观剧经年,对一部优秀之作的审美期盼渐近定式,即是文化承载、哲理思辨、人生体验、舞台景观。评剧《新亭泪》堪称当下新编史剧的一部范例。剧作选取东晋初年(公元322年)发生的“王敦之乱”相关联的主要人物晋元帝司马睿、丞相王导、吏部尚书周顗(字伯仁)、征南大将军王敦、镇北大将军刘隗等之间的权争、恩怨、情感纠葛、舛错命运,描绘了一幅色彩斑斓的历史画卷,谱写了一首神通古今的宏阔诗篇。

  按史载,西晋统一全国相对稳定仅10年,即爆发了司马氏皇族间内争的“八王之乱”,继又爆发“永嘉之乱”,西晋亡,镇守江南建业(今南京)的琅琊王司马睿在南京称帝(318年),是为东晋,北方呈现五胡十六国局面。在拥戴司马睿称帝的诸多豪强大族中,以王氏家庭势力最强,功劳最大,声望最高,晋元帝登基时,竟让丞相王导与其并坐,时有“王与马(司马氏)共天下”之云。然而,这又引起其他豪强大族势力的不满,刘隗便是其代表之一。晋元帝以前朝曹魏代汉、司马氏代魏的前车之鉴,为制衡求稳,在忠贞大将祖逖病逝之后,任命刘隗为镇北大将军,以分征南大将军王敦(王导之堂兄)之权,从而引发“王敦之乱”。剧中将这段史实具象地展现在舞台上。王敦为巩固王氏家族的权势,以“清君侧”的惯常之名起名作乱,晋元帝疏疑王导、倚重刘隗(包括在兵败之后亲自放走刘隗)自为情理所在,手无兵权的朝廷众官的狼狈卑劣之相亦可意料。在“有枪便是王”的乱世中,忠介正直的知识分子必然处于尴尬的处境之中,吏部尚书周顗便是其时的一个典型。自周、秦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文人)大都是儒、道两家的奉行者,且大都是内儒外道,骨子里冀望于修身齐家、平天下,有志于社稷,却又要摆出一副清高的姿态,无求于功名。这种双重性格的文人,在治世,忠正者,易于施展抱负,在乱世,则难于相持。或则秉志抗争,以身殉国,或则依附权贵,以求荣华,或则隐逸山林,以诗酒解忧。这便是魏初之志弥衡、“建安七子”,魏晋间之“竹林七贤”、周顗、陶渊明之类也。杀身成仁者(弥衡、孔融、稽康、周顗)与依附权贵者(山涛、王戎)少,以诗酒解忧者众。

  在这百余年间同类文人中的周顗具有独特的性情风貌与行为方式。其“少有重名,神彩秀彻”,“性宽裕而友爱过人”,“以雅望获海内盛名”,深得晋元帝赏识倚重,拜太子少傅、左仆射、吏部尚书。然而其嗜酒如命,日饮酒一石,“畧无醒日,时人号为三日仆射,颇以酒失仪”,一日晋元帝宫中设宴群臣,自比尧舜盛世,周顗乘醉当庭斥责元帝怎可以圣世自夸,险遭戮。其与宰相王导为至交挚友,王导曾“枕顗膝而指其腹曰:卿腹中何所有也?答曰:此中空洞无物,然足容卿辈数百人”。“王敦之乱”,兵临城下,刘隗劝晋元帝尽除诸王,王导率领家族待罪宫外,周顗进宫路过,王导以百口之家恳请救护,周顗如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进宫之后径直向晋元帝上表章,恳切直言力保王导,得元帝应允后欣然出宫,仍对王导的呼喊视而不闻,顾左右而言他,扬长而去。王导之子专程登门求救又避而不见。由此,王导不知真情,对周顗心生怨恨。当王敦兵破京城,困皇宫,囚周顗,问及王导:周顗或升、或放、或杀时,王导沉默不语,周顗被杀。王导后在宫中见到周顗救他的奏章后,“执表流涕,悲不自胜,告其诸子曰: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

  剧中通过简洁生动的戏剧场面将人们多不知晓的东晋初年发生的这一历史事件和性格独异的周顗形象真实地展现在观众面前,作家的情思意犹未尽,又营造了如此的情景:守卫京师抵御王敦的刘隗兵败逃入宫中,晋元帝寄望他外出招集各地勤王之师而令太监护送他由暗道逃生。王敦派兵到宫中搜索刘隗,欲加罪于晋元帝,面对凶顽的裨将和卑下畏葸的百官,周顗傲然呼曰:“藏匿刘隗者,乃老夫也!”被缉后大骂王敦“倾覆社稷,枉杀忠臣,凌虐天下……”被“以戟伤其口,血流至踵,颜色不变,容止自若”。

  显然,剧中展现在观众面前的周顗,其近乎怪异、超常的举止行状,远超于其同时代“建安风骨”“魏晋风流”之前辈,可谓是集大成者,此亦正是作家倾情呕心之所在。大凡一部优秀的剧作,它诉诸观众的不仅是人物做了什么,还要让观众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即是他内在的心路轨迹和情感跌宕。于是剧中第四场周顗在新亭之上对酒当哭和同渔父对话的诗意之境便展现在我们面前:

  面对滔滔东去之长江,沐西风披残月,忆起当年群贤聚此,慨然相约,勠力王室,志复神州。然而,曾几何时,当今国之栋梁祖逖将军已逝,王氏等豪强同根相残,一点元气消磨尽,颓势已成谁能挽?想到自己“枉食民粟,愧对忠魂。文不能朝纲重振,武不能收复中原,天生我材有何用,一似蛆蜉寄人间!”于是,酒来,酒来,“逝者如斯不可留,唯有杜康可解忧”。在似醉非醉之中,一只高洁的白鹤由心头飞来,多想随它而去啊。转瞬,亦夫亦仙的渔父又飘然吹箫而至,于是二人畅述自夏禹以来历代英雄豪杰、骚人墨客,汉兴秦亡,“有多少风流人物云烟过眼,唯剩下滔滔波浪依旧流淌”。似渔父这般卧扁舟,披星月,食野菜,观鱼跃之生计何等闲适,怎似自己这般置身宦海之中,苦痛不堪,何不随渔父而去,载酒扁舟上,寄迹江湖间。渔父却断然相拒,“耻为引为同侪!”示曰:“范蠡泛舟五湖,当其功成之际;屈原投身汩罗,在其尽忠之后。是故诸葛竭诚,苏武尽节。今君功虽难忘,忠犹未尽。若寄迹江海而忘社稷,则近招时人之谤,远遗后世之笑。”于是慨然醒悟,为苍生社稷,不避斧钺。观众自然明白,白鹤、渔父者皆周顗心曲之象也,有此诗境心象之剖示,则其行为逻辑、丰赡情思便朗若皎月,璨悬星空。

  历史是一面镜子。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从帝王将相到知识精英、黎庶苍生各自命运的必然性,共处于相互维系又相互争斗的困境中,这是人类社会发展中不可逾越的历史阶段。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在以往的阶级社会中,人们为“物役的残酷现实”而“自我异化”,处于“固化的阶级关系对人的奴役和束缚”之中。只有人们从根本上克服这种自缚,最终实现人对“自我异化”的彻底扬弃,才能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人的本质不是原始的单向的“物化”的人,而是多向的“文化”的人,是追求和谐的人际关系、充实的精神生活、自由全面发展的人。而《新亭泪》所烛照的正是我们今天新时代所努力缔造着的心不再相互争斗、系苍生社稷、和衷共济、同心戮力,实现人的彻底解放的社会。

  剧作哲理思辨和人生体验的诗意表达,亦得益于导表演音舞美的二度体现。导演王青较准确地把握了文本深沉、隽永的主体格调,舞台处理简洁淡朴,内紧外松,张而有弛,浓而不烈。表演注重人物内在情思的深厚与外在体现的紧而不迫,或幽深渺远,或笃定若轻。音乐唱腔清新醇实,随行归路,而求人物性格之特色。舞台美术伊天夫将现代声光科技精巧地化于戏曲写意美学理念之中,营造了空灵诗化的戏剧情境。在空旷的舞台上空悬吊着一个大圆盘,或升或降,或平或倾,或开门,或洞窗,忽而圆盘中垂下一平台,为剧中人坐立,或旁出一枝梅花,妆扮着花园的景色。随着戏剧情节的推移、舞台节奏的律动,人物情感的变化,灯光、机械装置如影随形,息息相伴,实巧而灵动,在近几年探索写实与写意相交融的戏剧舞台美术装置的实践中所仅见。

  在新文化运动时代背景下诞生百余年的评剧艺术,向来以表现平民生活的现代戏为其所长,虽也向京梆等古老剧种学习排演了一些古装戏,但其传统文化的积淀仍欠丰厚。《新亭泪》的成功实践,无疑对提升评剧艺术的美学层级提供了有益的经验,作为一部标帜性的作品在评剧发展史上当能留下浓重的一笔。

  作为评剧的领军者、建院65年的中国评剧院,享誉菊界的第一、二代演员相继退出了舞台,当今由第三代青年演员担纲,亟需他们尽快地将前辈艺术家的造诣、声望接续下去。《新亭泪》的搬演是一个睿智的选择,此剧文化蕴藉深厚,行当齐全,技艺要求全面,这对于提高青年演员的技艺学养十分适宜。此剧演员均为青年一代,他们将各自饰演的角色较准确地呈现在舞台上,尤其饰演周顗的于海泉,表演手段丰富,水袖功、髯口功、跪步、蹉步等都为表现人物的性格情感增添了光彩。饰演渔父的坤生韩立姣,唱、念、做另有一番韵致。总之,在剧目生产中培养人才、推出人才是剧院建设的一条根本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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