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9日晚，广西梧州市演艺有限责任公司在北京国家话剧院的舞台上，以一部出手不凡的现代粤剧《抉择》，为新中国成立70周年、人民政协成立70周年呈上了一份诚意满满的礼物。梧州是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主要创始人李济深先生的家乡。李济深曾任新中国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和全国政协副主席，新中国成立以前又曾任国民党高级将领，有赫赫军功；也曾在陆军大学和黄埔军校任教任职，在军政界“桃李满天下”。他的一生经历过民主革命与社会主义革命，人生经历颇为传奇，但如何从中取材、结构，并将他的人生故事最终呈现为一台可立于舞台上的好戏，还需创作者的精心构思。在这部粤剧《抉择》中，剧情集中发生于1948年李济深逗留香港期间，时间划分上已属现当代题材，但故事跌宕起伏的传奇性及场面的好看和表演的魅力，又不由得让人感受到几分传统老戏的色彩。

　　剧中人物所处的那个历史时期，尽管中国革命的大局已明朗，但毕竟一切尚未尘埃落定，所以，李济深作为其时具有重要政治和社会影响力的革命家自然成为了各方想要争取或控制的对象：李宗仁、白崇禧想拉拢他跟共产党划江而治；宋子文与美国想游说支持他在广州另立中央；而蒋介石及其手下毛人凤则希望他不离开香港。同时，中国共产党也热切期盼着李济深能北上参加新的政治协商会议。在复杂时局下，李济深的抉择势将影响历史车轮的转向。而他心中其实早有主张，即拥护中国共产党，维护统一。李济深意欲“雁归洛阳”，而现实中的多重阻力却与其意愿形成了各种矛盾，并经由创作转化为了重重戏剧冲突呈现于舞台之上。艰难险阻方显英雄气度与本色。此剧中，剧作家将一段时期内几方的争夺集中结构到几场戏中。在第一场戏里，李宗仁、白崇禧的使者辛李白，宋子文的特使麦斯宋以及毛人凤的下属黄翠维依次上台，李济深与各方从容斡旋。错综的人物关系、交替的对话唱念场面与不同的人物性格交织在一起，如短兵相接，使剧一开场便很有看点。剧中以黄翠维制造的波折及其解决为情节主线，一波三折。李济深遇到的困境依次有：女儿桐桐被绑架、当年追随蒋介石杀害共产党员事件的新闻报道被翻出、自身安全遭威胁等。依靠自己的远见卓识和斗争经验，李济深在共产党派来的保镖杨奇的帮助以及何香凝女士的耐心劝说下，最终使这些外来的障碍和其自身的心理难关都得到了克服，最后他巧借李宗仁、白崇禧一方以及宋子文一方的力量，与地下党一道摆脱了黄翠维及其手下特务的纠缠，顺利登上了共产党迎接他离港赴解放区的轮船。

　　但此剧若只停留在展现李济深其人之智勇的层面，则剧中塑造的人物形象便与其他传统戏中的英雄区别不大了。因此，该剧只有深入人物在时代背景下形成的独特的精神世界，才能使该剧的精神旨归得以揭示。面对危险形势与威逼利诱，李济深的立场为什么能岿然不动？这是因为他有着无私的与中国共产党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政治胸襟，即愿“祖国强大，人民幸福”（剧中台词）。但作为昔日的国民党将领，李济深与共产党的关系也并非向来平顺。全剧第五场戏作为重点场次，借毛人凤挑拨李济深与共产党关系的亲笔信，抛出了1927年“四一五”事件中，李济深曾追随蒋介石杀害共产党员的旧事。对于是否仍旧北上，李济深陷入了挣扎。此时，其饰演者欧凯明有大段精彩唱腔和身段表演，独白了人物忏悔的心声。何香凝在知晓李济深的顾虑后，也回应了共产党的态度：“四一五”是发生过的，但中国共产党是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者，李济深后来的坚定立场，支持革命根据地、联共反蒋抗日及保护共产党人的种种举动，中共也看到了。何香凝还拿出了毛泽东邀请李济深的亲笔信。这封来自中共最高领导人的书信令李济深顾虑顿消。这场戏不仅将李济深还原为一个有血有肉、会犯错有顾虑的人，更重要的是，借何香凝之口阐释了中共“统战思想”的诚意和立足点，也体现了创作者特别的胆识。这使该剧超越于一般的革命历史题材剧目，达到了相当的思想深度。同时，创作者也将唯物史观贯注进整部剧作中，只有基于对历史的了解，对共产党的政治高度、博大胸怀、科学的方法论有了深刻认识，作者才能有底气在剧中直面这段历史，并对主人公作出公允的评价。

　　粤剧曲调旖旎委婉，擅长唱情抒情。该剧在注重呈现李济深作为公众人物处理社会事务一面的同时，也展现了其为人夫、为人父的温情一面。李济深与妻子双秀清伉俪情深，在他即将离港之际，李济深对抱病的妻子十分不舍，而妻子却能理解他的处境、支持他的选择。在病房中，二人的对唱十分动人。又如，李济深的女儿桐桐聪明伶俐，与父亲心意相通，在其遭绑架后，李济深焦急万分并设法营救，而剧中也设计了桐桐与反派人物黄翠维的小段 “智斗”，令人感慨“虎父无犬女”。黄颖嫦、张芯宁饰演的妻、女富有光彩，也将李济深的形象衬托得更加丰满。剧中还贯穿了一首古体诗：王湾的《次北固山下》。这首诗李济深及其妻女都曾吟诵，诗作反复点明着主人公欲“归雁洛阳边”的题旨，这处设计既符合李济深的儒将气质，也使全剧更具意韵悠长的剧诗风格。

　　粤剧向来善于吸纳新鲜事物，此剧故事又发生在香港，在二度创作中，主创便采用了多种新颖的艺术手段，使该剧充满了新潮的都市气息。剧作注意文场和武场的搭配，不过剧中的“武”除少量短打戏外，多数化为了“舞”。序幕中，黄翠维手下的特务着长衫戴礼帽跳现代舞，阴暗的光线中，演员急促的舞步、模糊的面目、阴森的肢体动作等营造着故事发生时诡谲恐怖的时局氛围。舞台中央设一小的旋转舞台，根据剧情需要展示家中客厅、病房、船上、牢房等场景，小舞台缩小了台上人物的活动空间，使观众的视线更加集中。多媒体技术的适当应用对小舞台有所补充，令剧中物理时空与人物心理时空的转换更加自如，演员表演更加丰富生动。剧中有两场“智斗”戏均发生在船上，多媒体投影出舞台上的江景船只、波光水色，让观众仿佛与剧中人物一道身临其境。最后一场戏中，旋转舞台上的“船上”空间和旋转舞台下的“水上”空间都被利用起来，主人公在“船上”活动，而渔妇与特务均手持船浆，在“水上”空间分做两队跳现代舞，表现了保护李济深的地下党和企图暗杀李济深的特务之间相互监督提防的暗战，虚与实很好地结合起来，一些场面也颇具香港谍战片的气质，而剧目求新和欲加强与当代观众沟通的强烈追求也得以凸显。

　　综上，《抉择》这部粤剧大戏既好听又好看，在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方面，剧作有着可喜的实践；在着力塑造现当代革命历史人物的同类题材戏剧中，其在思想主题和形式方面亦皆有突破。当然，该剧也有尚待完善之处，如剧中的冲突设计虽好，但是在对问题解决的设计上其力道仍稍嫌不足。如桐桐遭遇绑架，如何获得解救可以安排得更加机巧；又如，李济深悔悟过去并放下疑虑这场戏，更多是靠唱念来表现而非人物行动的推动等。但瑕不掩瑜，总的来说，传统底色、唯物史观、都市气息几种气质的巧妙混搭，使粤剧《抉择》产生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作者：王静波，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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