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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姿玉骨沈世华——浙昆版《牡丹亭》五代“杜丽娘”同台

2019-08-12 阅读: 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刘昂 收藏

  如今大众眼中,《牡丹亭》几乎成了昆剧的代名词。从市场反应来看,《牡丹亭》也几乎成了各昆团的票房保证,从“青春版”开始,“厅堂版”“大师版”“全男班”……你方唱罢我登场,真个“闹热牡丹亭”。既然出名儿、叫座儿,多演演何乐而不为?7月中旬,北京长安大戏院,“浙江戏曲北京周”浙昆版《牡丹亭》谢幕。五个杜丽娘、五代昆剧人在舞台时空上叠合。戏是常见戏,因为有沈世华、王奉梅这样功力深厚的老演员,我是乐于观看的。

  牡丹亭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沈世华(世字辈)、王奉梅(盛字辈)、张志红(秀字辈)、胡娉(万字辈)、吴心怡(代字辈),五代杜丽娘,每代之间,保持着十五到二十岁的年龄差,最年轻的和最年长的,相差一个甲子。一个剧团有这样排列整齐的代际相传,算是罕见。所演《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五折戏,正是杜丽娘一梦而亡、自生而死的过程。

王奉梅

  开场《游园》是学昆曲人眼里的“口水歌”,舞台上太常见,其实很难演。这出戏讲杜丽娘游春伤感,营造的是一种诗意和幻境,是内心世界微妙的波澜。感伤情绪无法向人诉说,只能藏在心里暗暗咀嚼。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悲哀情怀就在这无言之时涌上心头。吴心怡小朋友唱做可当得上“规矩”二字,缺点是伤感不足,明快有余,在曲情把握方面有点失之肤浅。

  《惊梦》表现的是梦境,但不是普通的梦境,梦中有“性”,用俞振飞的话就是“似真非真,似幻非幻,似虚非虚,似实非实”,要求杜丽娘的表演要“缠绵中表现一些飘忽”,张志红基本做到。虽嗓音沙哑,唱念非其所长,但身段、眼神都有暧昧的梦境意味。

张志红

  张氏杜丽娘最大特点是富于现代感,完全是觉醒的青春少女,充满了对生命的热情和渴望。张志红年过五旬,久不登台,但那种艳光四射和烟视媚行的派头依旧迷人,有种欲望的力量,甚至一两个神态让我想到老影星白光。

  如果说张志红是现代杜丽娘,沈世华则是古典杜丽娘,一个热情奔放,一个宁静内敛,对比实在鲜明。沈的一出《寻梦》,真有穿越之感,像是明清人笔下的仕女图。年近耄耋的老人演妙龄女子,举手投足,眼风神情,不但“闺”,而且带“仙”气,端庄文雅,古色古香,可以说给当今光怪陆离的昆剧舞台带来短暂的慰藉。

沈世华

  我虽接触昆曲近二十年,只专注唱曲子,看戏少,买票看戏也优先选择京戏。在有限的现场看过的昆剧版本里,沈世华这折《寻梦》,可称平生所见最佳者。

  先谈三处细节。一是在唱到“他捏这眼奈烦也天”一句时,沈有个背着手模仿书生走路的身段,吉光片羽一闪而逝,但那股潇洒劲儿,真有周传瑛巾生的影子。二是“生就个书生哈哈生生抱咱去眠”一句,“哈哈生生”一般演员都唱“呵呵生生”,沈则唱“恰恰生生”,之前只有在清曲家口里能听到。“哈哈”不知所云,《牡丹亭》有个校本写“恰恰”,能解得通:“恰恰”就是“娇恰恰”的意思,出杜甫诗“自在娇莺恰恰啼”,汤显祖在《幽媾》中同时曾用“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徐朔方先生的《牡丹亭》校本已经把“哈哈生生”改成“恰恰生生”,沈世华能拨乱反正,可见文化修养,且见识不俗。三是扇子的运用。《寻梦》杜丽娘情感有个分水岭,前半重温旧梦,后半怅惘失落,体现这一分水岭的道具全在杜丽娘手中一把折扇,唱《江儿水》前有一个不经意丢掉扇子的动作,之后思想感情就全变了,失望而至于绝望。一把扇子,在沈世华的手上竟然都有戏。

  沈世华自传讲到她青年时代向俞振飞求教时,俞先生发现沈世华只专注学戏,心无旁骛,即使剧团集体出游,她也宁愿留在车上背戏。俞便告诉她,修养源自生活,学会从大自然中体会美感,表演时眼中才不会空洞无物,仿佛能见亭台楼阁,画船烟波。本来嘛,一切可入画的东西皆可入戏,形状、线条、色彩、芳香……

  大约正是受教于这样高明的指点,我们今天能在沈氏杜丽娘眼眸之间,窥到撩人春色、湖山石边、垂杨线、榆荚钱、大梅树……自然之景已浓缩成了她的心中之景,心中之景又化作杜丽娘的眼中之景,“体状之工,令人神移目往”。我看沈的《寻梦》,就有种花木葳蕤的幻觉。植物之美,在于安静,在于错落有致的姿态。植物不避人,不乱动,可以凑近了从容欣赏,叫人心里一下子就沉静下来。沈的每一处造型都极富雕塑美,就像花木舒枝展叶,协调流畅,不着力、不别扭。而欢悦时的拊掌颔首,颦眉浅笑,又那么随意自然,像极了花枝在微风中摇曳的神态。摇曳过后,依然宁静。说她是什么花好呢,梅吧,“烟姿玉骨,淡淡东风色。勾引春光一半出,犹带几分羞涩”。

  沈氏杜丽娘别具一格,除了外在之“静”,还有一份内在之“净”。沈远离昆剧舞台几十年,转行从事教学,真是件“塞翁失马”的事情,这恰使她避免受到近数十年来社会审美风气、貌似繁荣的演出市场对昆剧艺术本来风貌的影响。所以在沈世华的身上,我们还能看到一些接近朱传茗、姚传芗那种格调比较高古的昆剧表演遗存。乾嘉时人评论集秀班名旦金德辉“春蚕欲死”“江采萍楼东独步”这些话,移用在沈氏《寻梦》身上也毫不过分。

  《寻梦》之后《写真》,扮杜丽娘的胡娉正值盛年,艺术师法王奉梅,唱做工稳,确有几分王早年的意思,两手分执毛笔作画时纤纤之态惹人爱怜。大轴是王奉梅《离魂》,这出戏以唱为主,身段不多,基本就是“摆戏”(有些传统剧目,身段动作不多,而以唱为主,照样能够刻画人物,为观众所承认,这类戏,传统称之为“摆戏”——俞振飞)。王奉梅台上气场强大,老演员功底深厚,节奏气韵极为沉稳。浙昆版《离魂》有花神引杜丽娘魂魄出窍,场面华丽,也明显点出杜丽娘回生的讯息。王奉梅的杜丽娘,死前都是眯眼无神状,等到“回生”眼睛一下恢复了神采,算是一绝。

胡娉

  “梦短梦长俱是梦”,从曲终人散那一刻起,观众就开始讨论:五个杜丽娘,究竟谁更好。艺术欣赏,本是见仁见智的事,就像一桌筵席,菜式要丰富,有凉有热,有荤有素,有咸有甜,有老派手法有新式料理,还要讲安排搭配,色香味浓淡的层次……食客可以各取所需。当然,高级厨师做的好菜,滋味能留在齿颊间,让食客记住一辈子。培养观众,还是不要降低格调,或以某些现代、“暴发户”口味来迁就他们,而是要用高级、醇正的口味引导,使观众了解和欣赏那些能记住一辈子、“留在心上不走”(顾随语)的艺术。

 

  延伸阅读:

  当代昆曲舞台上的汤显祖剧作(朱栋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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