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周作人日记记载,绍兴人早在1900年以前,已经能够欣赏到“莲花落”这一曲艺形式。但可靠记载有名有姓的缘起,不得不感谢“长手指甲”张艺人,他在绍兴卖唱,并收了“上虞菘厦沈阿发、绍兴坡塘唐茂盛为徒” ,开启了绍兴本土莲花落的历史纪元。
莲花落本为“跑街卖唱”的乞丐调,自从唐茂盛(1894 - 1943)将这种“跑街”的流动式推送卖唱,变成茶室或民间定点“草台”演出,莲花落的艺术表演,无论从形式到内容,都发生了重要变化,其中最重要的变化,即为演出内容的不断创新性寻求。在跑街卖唱阶段,演出艺人唱:“桂枝花开八月中,种田下地叠稻蓬。生意买卖靠兴隆,财神菩萨坐当中。 ”靠这类恭喜发财类讨好性的“套词” ,求得路人一点钱财施舍,一旦定点演出之后,莲花落的艺术形式,就由“推送”转换为“吸引” ,由观众“被迫接受”到“主动寻求” ,在这种艺术表演形式下,单靠几句套词来讨好观众,说些好话、祝福,显然是难以打动他们,留住他们身影的。因而,传统的“套词”很快被“节诗”“长篇回书”等更丰富多彩的内容所取代。为了满足“吸引观众”的需求,莲花落演唱内容扩展到各种民间逸事、民间传说、传统章回体书、生活故事等,创作、改编、移植,形式灵活,一切以吸引观众眼球为宗旨。再加上演出一直以绍兴本土方言为主,观众也主要为绍兴本地人,这样,绍兴莲花落以绍兴方言、有趣故事、绍兴艺人演出的形式,在绍兴这片土地上,发展繁衍起来,从绍兴人当地的“自娱自乐”最终成为当代“浙江省四大曲艺之一” ,列入中国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
当然,在这个发展过程中,莲花落的表演、配乐等也在不断发展,四胡、琵琶、二胡、笛子、扬琴伴奏乐器的创新与改进,直至大型交响乐队的伴奏性尝试,不断丰富莲花落的艺术表演形式。但形式的东西,就像影视作品的“奇观性场景”一样,对观众的刺激,很快就会失去根本性魅力,起不到持续吸引的注意力效应。
莲花落之所以能够在王金富、王德兴、丁水堂、沈宝贤等人手中发展继承,在胡兆海手中复活,在倪齐全、翁仁康等著名莲花落艺人手中绽放异彩,乃至后来一批艺人如潘海良、潘家富等的持续推进,其根本原因,是他们都以自己的艺术表演形式,找到了最吸引人的演唱内容。如沈宝贤的《闹稽山》 《绍兴酒》 《呆大捞老婆》等,胡兆海的《唐伯虎点秋香》 《回娘家》等。
在绍兴广为流传的莲花落剧目,如《翠姐姐回娘家》 《萝卜裤》 《三个巴掌》 《借大衫》 《说也说不清楚》 《一只红木箱》 《大年三十》等,有个共同特点,除了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之外,就是在说唱中“笑揭人性” 。
抓住戏点,反复挖掘
“笑揭人性”即在娱乐欢笑中,将人性一层一层剥开,给观众看个究竟,看个淋漓尽致,痛快彻底,这显然是所有优秀莲花落剧本的共同特点。
例如《借大衫》 ,借助爱赌、输得精光、被剥衣衫的可怜鬼朱宝山,因为丈人过六十大寿,碍于脸面,去结拜哥哥祝铜板那里借大衫的遭遇,揭露人心的势利与吝啬。祝铜板从担心朱宝山借钱,不想借给大衫到勉强答应借大衫,然后开始一系列没完没了的“两句话”要关照你,怕朱宝山拿大衫去赌场翻本、怕拿去当铺当掉、怕肩上担寿礼把大衫磨破、怕上桥、落桥、牛污、怕坐椅子屁股碾碾、怕吃寿酒时的卤汤卤水油渍、叮嘱不能呷卤汤卤水、不能吃排骨、不能吃花生米、不能吃鱼丸饼子,总之,什么都不能吃,只能看看。这样还不够,晚上睡觉,大衫不能挂、不能折了放枕头下面,不能放脚后边、不能绳子拴牢挂着,只能“手里捧牢,夜里勿睡,眼睛勿眨盯牢”这样,才答应把大衫借给朱宝山。
故事的巧妙之处在于,这种鞭笞人性鞭辟入里的严肃主题,不是通过朱宝山的控诉或愤怒来揭示,也不是通过任何评论来揭露,而是通过祝铜板和朱宝山这一对“结拜兄弟”之间,就借大衫这件事,情意绵绵地反复“关照” ,方方面面的“两句话”来呈现。祝铜板关照得越多越仔细越全面,就越能表现出该人物作为“有钱人”的势利与吝啬。朱宝山“被关照”得越多、被迫承诺得越多,就越增加其“借大衫”的难度,越突出“穷人”生存处境之艰难。创作者极其敏锐地抓住这一戏点,在“关照”的“两句话”上反复挖掘,使这一严肃深刻的主题,得到充分娱乐性呈现。
紧紧抓住一个“戏点” ,反复挖掘,几乎是优秀莲花落剧本的常见技巧之一,例如《萝卜裤》 ,其戏点就是阿富买了新萝卜裤“长了三寸”引发的“剪短三寸缝缝好”故事,带出娘亲、老婆、阿妹三个女人间微妙的家庭关系:互相推诿,继而思想转变引起的弄巧成拙。三个女人各有理由,老娘推给老婆,老婆说自己新过门,阿妹推给嫂嫂,最后三个女人醒悟过来,各自跑去,把萝卜裤剪短三寸,长裤变短裤,令阿富哭笑不得。这一故事从思想主题方面,虽不如《借大衫》来得深刻,但借助微小事件,反映家庭女性之间的婆媳关系、姑嫂关系这一千古话题,充满生活气息和娱乐性,不失为一曲大众喜闻乐道的优秀莲花落剧目之一。
笑的背后,可能是悲情
绍兴莲花落,早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竹板的笃琴弦起,我一人上场唱台戏”这两句开场白一起,不是把观众的脚步吸引到晒谷场上,就是把听众的魂灵牵引到茶馆门口。在简陋的乡村草台,一场表演常常长达五六个小时,甚至“唱到东方调白(凌晨)为止” 。而翁仁康初学戏时,竟然将《枫叶红了的时候》这出戏,一口气连看了四遍。这还不够,一个月后的演出,还是这出戏,他“又看了四遍” ,这种近乎痴迷而疯狂的举动,及整个绍兴观众对莲花落的痴情爱好,除了莲花落曲艺故事内容的“以小见大” ,紧紧围绕一件小事,挖掘广阔而深刻的生活道理,引人入胜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笑”出意义。
“笑”出意义,即内容和形式的娱乐,并不停留于表面。不是为了娱乐而娱乐,为了搞笑而搞笑。而是在“笑”背后,埋藏了更丰富的资源,那部分多数不是“笑” ,可能是其他各种深入人心的感受:辛酸、悲苦、心痛……
如王云根、钱勇的《翠姐姐回娘家》 ,在编剧和说唱、表演艺人的共同努力下,戏曲中不乏笑点:如不断穿插“侬个杀头的斩头的” ;老太太迷信“我手拿黄历看仔细,正月娘家是不能去” ;三叔婆过来寻鸡时,一向没撒过谎的翠姐姐表现;“有人跌到茅坑里,实足有三年大晦气” ;娃儿取名:双喜、四喜、五喜、七喜……门响,舀一勺子水淋等等,都令人忍俊不禁。但在这些好笑的细节背后,编剧巧妙运用多种手法,让我们看到一个颇为心酸的团圆故事。
作者运用了极大的张力性反差:翠姐姐“日也要到娘家去,夜也要到娘家去” ,盼星星盼月亮地度日。想要回去,别人不让回,这是一层;答应她回去,自己出状况回不成,这是第二层;最后经历千盼万盼终于回成了,回到娘家如何呢? “原轿来原轿去” ,这是第三层。在这种巨大的张力性反差中,实现了主人公命运和形象的塑造,同时,也给这个最终团圆的故事,增添了无限挫折和惆怅。让观众在享受故事“笑”的娱乐之中,感受到更多的是:社会因素对人的压力,个人不慎所犯错误对生活的影响,日夜盼望的愿望终点,竟然是失望新的起点等,诸多深刻的生活哲理和人生主题,这些主题,都通过翠姐姐回娘家的愿望及愿望实现整个艰辛迂回的过程,通过对人性一点一点在“笑”中揭示,呈现出来。
故事中的婆婆、小姑、丈夫赖阿二等等角色,虽然客观上起到阻碍翠姐姐回娘家的作用,但他们每个人给出的理由,都充满“善”意,都在为翠姐姐自身利益着想,遵循着正常的人情世故。使得这个生活故事,没有一个简单化处理的“坏人”形象,大家都是“正常人” ,且怀揣善意。如果说《翠姐姐回娘家》中,可以找出一个“负面角色” ,一个算得上“坏人”的人,也就只能是翠姐姐自家那个一直隐藏在故事结尾处的“嫂嫂”了。她的不孝顺,给了主人公翠姐姐醍醐灌顶式的提醒,也成为主人公故事前后角色转换的有力催化剂。实现了故事开头的“翠姐姐”和结尾处“翠姐姐”的价值转化,同时带动副主角“婆婆”的角色转变。这种手法的运用,使一个悲情故事,充满喜剧色彩。使喜剧色彩背后,又充满了生活、人性、偶然与必然,笑在脸上、痛在心里。
绍兴莲花落这种以方言说唱“笑揭人性”的曲艺,其艺术魅力,在围绕一点反复挖掘的同时,主要抓住“笑”的戏曲性因素。这种“笑”不是普通发笑或者恶搞,而是一种特殊的文艺效应,可以借用20世纪俄罗斯著名文艺理论家德米特里·利哈乔夫的一本著作名称来描述:作为世界观的笑。这种笑,有它独特的艺术高度。优秀的绍兴莲花落作品,总在笑声中,一层一层剥开人性,让人们看到,这个世界,远远不是“笑”着玩的。
当然,这种作为世界观的“笑” ,一种“笑”的艺术高度的完成,除了莲花落创作者卓绝巧思,创作出好本子之外,莲花落表演艺人的努力与才情,也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曲艺界有句行话,叫“有本领唱‘活书’ ,没本事唱‘死书’ ” ,风趣的语言,形神兼备的表演,都是达成这一“笑揭人性”不可或缺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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