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斯德哥尔摩当地时间10月8日下午1点,瑞典学院将2020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1943- ),“因为她那毋庸置疑的诗意声音具备朴素的美,让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具有普遍性”。这也是继鲍勃·迪伦之后,本世纪第二位获奖的美国诗人。
瑞典学院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在揭晓奖项得主时说:“她所有的作品都以追求清晰、孩子和家庭生活为特征。与父母和兄弟姐妹的亲密关系一直是她的核心主题,即使她的个人背景很重要,格丽克也不能被看作是一个纯粹关注自己的诗人。她在宇宙、神话和古典动机中找寻灵感。”与此同时,奥尔森补充道:“格丽克的作品涉及到了一个宏大的话题,即社会的激进变化是否来自于深刻的失落感。在这个充满了各种不同声音的世界,这层思考尤其珍贵。”
露易丝·格丽克获奖,是一个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结果。说它情理之外,是因为在2016年,美国诗人鲍勃·迪伦就拿了一次诺贝尔文学奖,诺奖历史上,很少有在五年之内颁给同国作家的例子。说她情理之中,是因为有几个关键信息,她都可以匹配。
露易丝·格丽克
英语系、非欧洲大区、德高望重的作家
首先需要注意到,她是一位英语系、非欧洲大区、德高望重的作家。为什么强调这一点?是因为自2017年开始,诺奖已经连续三年颁给了欧洲作家,他们分别是石黑一雄、托卡尔丘克和彼得·汉德克,再颁给欧洲作家的话,诺贝尔文学奖就是用结果打破自己“促进性别平衡和地域平衡”的承诺。
但是,诺贝尔文学奖说是要扩充国际视野,骨子里,这仍是一个以英语系文学为中心力量的奖项,很多人说诺奖是欧洲中心主义,其实诺奖是“英语中心主义”,作品不翻译成英文,非英语区作家也很难被评委看到,米亚·科托就曾抱怨此点,认为诺奖的欧洲中心主义,导致它忽略了其他语系的文学。不仅是我们国家的汉语和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米亚·科托所在的葡语系,自萨马拉戈之后,也已经多年无缘诺奖了。
所以,历届诺奖,欧美,尤其是英语世界流通的文学都具有巨大优势。爱丽丝·门罗用英文写小说,鲍勃·迪伦是美国诗人,石黑一雄用英文写作,去年颁出双黄蛋,嘉奖了两个欧洲地区、但母语非英语的作家,而今年,诺奖依旧以英语文学为中心。设想一下,如果不考虑连续三年获奖的欧洲,传统文学强国还有谁?答案不言而喻:美国和加拿大。再考虑到,诗歌是文学中的皇冠,可近二十年,诺奖却只给了两次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和鲍勃·迪伦),这无论如何来说都是不合适的,所以2020年这个大年,颁给诗人,也算是一种找补。
另一个必须要考虑的,是诺奖对性别平衡的重视。2018年性侵门事件后,诺贝尔文学奖一度陷入信任危机。2019年,诺奖评委洗牌,新增了不少女院士,这批人的文学趣味和从前是不同的。今年诺奖120周年,不会选太冷门的作家,2018年给了女性作家,2019年男性,性别平衡考虑,今年就会是女性年。
一个值得留意的现象,过去得奖的作家,都是颁奖当天,在赔率榜快速上升的,而露易丝·格丽克恰恰是那个飙升的人。
很多人可能会纳闷,你不是说有名吗?我听都没听说过这个作家啊!那是因为她在中国不怎么有名,在英语文学世界,露易丝·格丽克早已经是美国的桂冠诗人,其诗歌成就超过鲍勃·迪伦,继承的是艾米莉·狄金森、伊丽莎白·毕肖普、玛丽安·摩尔等人的文学遗产。在美国,露易丝·格丽克是一代宗师级别的诗人,步入经典文学殿堂指日可待,她是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全国书评界奖、波林根奖的获得者,也是自觉探索女性声音与神话意识的一位诗人。从诗歌成就来说,颁给露易丝·格丽克,和颁给加拿大的安妮·卡森,其实区别不大。
《诗1962-2012》
一位美国的另类诗人
1943年,露易丝·格丽克出生于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17岁时,她因厌食症辍学,开始为期七年的心理分析治疗,随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诗歌小组学习,1968年出版处女诗集《头生子》,开启自己的诗歌之路。
她是2003-2004年度的美国桂冠诗人,至今著有十二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证据与理论》(1994)。在美国,她是文学奖的常客,获得包括普利策奖、全国书评界奖、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国际笔会/玛莎·阿布朗德非虚构文学奖、波林根奖在内的文学奖项,如今她居住在麻省剑桥,任教于耶鲁大学。
露易丝·格丽克一生著作等身。2012年11月,她出版了诗合集《诗1962-2012》,其中包括: 《头生子》(First Born)、《沼泽地上的房子》(The House on Marshland)、《下降的形象》(Descending Figure)、 《阿基里斯的胜利》(The Triumph of Achilles)、《阿勒山》(Ararat)、《野鸢尾花》(The Wild Iris,获普利策诗歌奖)等代表作。
在美国,露易丝·格丽克是一位宗师级别的诗人,但是,她又并非是一位典型的当代美国作家。在政治与文学相互交缠的年代,这一代美国作家已经习惯于公共议政,在作品中表达对现实政治的担忧,尤其是在特朗普当选总统后,美国作家发起了一轮又一轮抵抗运动,与他们相比,格丽克是一位静默的作家。
诗歌之外,作家退场。格丽克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诗歌,在文学谱系上,她延续了狄金森、毕肖普等女诗人的探索路径,一方面有意识地将诗歌与神话相结合,另一方面,她的诗歌就如同一把锥子,通过对沉重议题的书写,唤起读者的“疼痛”意识。读过格丽克的读者感慨,她是一位读起来很“疼”的诗人,因为格丽克毫不回避生命中痛苦的时刻,她反复书写死亡、分离、孤独,在宽阔的诗意中,照亮每一个无依之人的灵魂暗面,所以,格丽克是一位灵魂诗人,她处理的就是人内心最本质的一些东西。
神学、(流动)性别、爱欲、边界、生死,这是格丽克诗歌的几个常见主题。她是一位女权主义者,女性体验是其诗歌永恒的主体,但她不会标榜女权主义者来作为自己固有的标签,她将女性的生存体验引向更玄秘的境地,而不是伤痕文学般的简单控诉。格丽克在精准、细腻、陌生化的诗歌写作中,写出女性丰富的生命体验,并试图将现代诗歌与古典神学相结合,从而使诗歌的主旨更加深邃宽广。
格丽克的诗歌不能仅仅用女权主义去解读,她的诗歌描绘女性,但显然更多。她首先是一位神学探索者,一位热爱丰盈自己的生命体验的人,“生活的感受”,这简单的五个字,正是对她诗歌的概括。她用诗歌写人与人的亲密与疏离、两性关系的微妙、孤独而死的事实,以及那反反复复拍打人们心门的无意义之感。在创作上,她鼓励人们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为王侯将相去写作,而是沉浸入生活,在日常的知觉体验中,捕捉那些焦灼的、无法被概况的瞬间。
《月光的合金》
诺奖有其局限,但仍是重要路标
这些年,诺奖并不保守,反而青睐大胆开拓文学边界的作家。近三年,诺奖得主石黑一雄、托卡尔丘克和彼得·汉德克都不是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而是将古典融合进现代技巧,创作出具有文体创新意识的文学。比如托卡尔丘克的《云游》,将日记、民族志、小说、诗歌等多种文体混合;彼得·汉德克的《骂观众》,字里行间充满了挑衅气质,拒绝对读者的简单迎合。同样,诺奖对格丽克的青睐,既是肯定作家的文学价值,也是在褒奖她将古典诗学融入现代诗歌,照亮普通人寂静时刻的那份难得。
然而,诺奖颁给露易丝·格丽克,也是暴露出其局限性的结果。格丽克固然诗艺高超,但她的获奖其实也宣告,英语区之外的其他作家再一次旁落诺奖,而那些亚非拉地区、并不属于白人基督教国家谱系中的诗人们,近几年或许都很难再被诺奖提名。纵观近二十年的诺奖结果,英语系文学的主导地位仍非常明显,亚非拉文学仍旧是欧洲中心主义者眼中的边缘地带。近十年,亚洲只有莫言获奖,非洲和大洋洲干脆一个作家都没有,诺奖之局限,由此可见。
当然,对普通读者来说,诺奖仍是一个重要路标。它是一个给大众介绍优秀读物的良好媒介。例如:石黑一雄获奖,他的小说定然畅销,相关的研究也会热起来,这对石黑小说在国内的普及自然大有裨益。
不少读者对优秀作家的认识需要文学奖做媒介,比如我读莫迪亚诺的作品,就是在他获得诺奖以后。那阵子,圈内圈外,都在提这位颇有神秘气息的小说家。出版社加紧翻译出版他的作品,媒体说他是普鲁斯特的传人,非专业文学爱好者,可能看哪本书书名有感觉,就买一两本读读。正是那会儿,隔壁宿舍的书架多出来一本《青春咖啡馆》,我便借过来,在思修课上打发时间。书不厚,很快就能读完,但这本书确实让我回味,所以后来又重复了两遍。
再放宽来说,国际不只一个权威文学奖项,像卡夫卡文学奖、龚古尔文学奖、耶路撒冷文学奖、布克奖等,也都名声赫赫,经得起质疑。当我们细细比较它们的特色,获奖作家和作品的调性,就会发现每一个奖都有自己鲜明的品评标准。就像雨林中水量充沛的几条大河,却各有各的方向,各有各的色彩。当你发现你喜好的作家,与哪一个文学奖有关系时,那么你再翻一翻那个文学奖的历年得主,多半会有几个也对你的胃口。
最后,笔者想补充的是,诺贝尔文学奖期间,出版社、编辑、书评人热情讨论、安利作家,看起来功利,但其实是很有必要、且对优质外国文学引进很有帮助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受限于市场条件、翻译人才储备,很多在国际上成名已久的外国作家,在中国却少有译作,葡语系的安图内斯,和萨拉马戈齐名,在国内却仅仅有两本书引进,而萨拉马戈得奖至今,在中国已经有了相当不错的读者基础。诺奖十年来的赔率热门安妮·卡森,加拿大在世最杰出的诗人,在豆瓣搜索,连一本译作都没有,听闻译林今年要出版她的诗选,才填补了这个空白。
类似的人,还能列一长串名单,比如拉斯洛、卡达莱、乌利茨卡娅、伊莎贝尔·阿连德等等……一个诺奖,就能大大增加他们的读者群,如此功利,如此现实,难怪大作家如安图内斯,电话听闻萨拉马戈获奖,也难掩失落的神色。而最近的例子,是石黑一雄。获奖当天,很多人看到个日本名字,惊呼:“他是谁?为什么不是村上春树?”而现在,在一个“近十年阅读体验最好的诺奖作家”提问下,赞同数最多的回答是:“石黑一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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