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中写了林黛玉和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史湘云吟了一句“庭烟敛夕棔”，黛玉听后说：“这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这会子才说‘棔’字，亏你想得出。”史湘云回答说：“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何书，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1]史湘云回答林黛玉的这一段话的标点，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中“历朝文选”四字未加书名号，北京师范大学启功先生主持的校注本则加了书名号[2]。此处采用北师大本的标点，因为确有题名为《历朝文选》的书籍，且若只是泛称历朝文章则“选”字便无处安放了。

　　经查，目前可知题名为《历朝文选》的书籍有两部。一部为明朝人姚翼编，一部为清代人秦倬编。那么可否确知《红楼梦》中出现之《历朝文选》究竟是哪一部呢?答曰可，请试一一辨析之。

　　姚翼所编《历朝文选》著录于清雍正年间纂修之《浙江通志》，共五十卷[3]。姚翼为浙江海盐人，《两浙名贤录》有传，又明人郑明选撰《郑侯升集》中有《文林郎广济县知县海屋姚公生状》。据此我们可以知道姚翼的大概生平。《文林郎广济县知县海屋姚公生状》称姚翼生于“正德乙亥三月十八日”[4]，《两浙名贤录》又称其“卒年六十有九”[5]。由此可知姚翼生于明武宗正德十年(公元1515年)，卒于明神宗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他的一生仕途坎坷，只做过知县、县学教授等一类小官，晚年致仕後汇集周秦至明代的文章，编成《历朝文选》一书。是书付梓之际，友人茅坤为之作序，序文现存于《茅鹿门先生文集》中[6]。

　　秦倬所编《历朝文选》著录于清嘉庆年间纂修之《太仓州志》，共二十四卷[7]。秦倬为江苏太仓人，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二八《人物》[8]和王昶《春融堂集》卷六五《传二·小传》[9]中皆有传。两传大同小异，从中可知其为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进士，选云南江川知县，在官治理有方，积极发展生产，大力提倡教育，致力移风易俗，深受百姓爱戴。其为人好学不倦，一生读书凡一万三千一百九十三卷，撰著凡一百三十卷，但这些著述都没有流传下来。因不善于逢迎上司，遭云贵总督恒文弹劾而罢官归乡，归乡六年後卒，年七十余。然传中未述其生卒年。尽管如此，仍可据现有信息推知大略。按清代地方官任期极短，或一二年，或三四年不等，连任五年者极少。秦倬自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中进士被选为江川之县，一般情况下任职不会超过五年，即不会超过乾隆十八年(公元1753年)。但恒文在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6年)才被擢为云贵总督，秦倬又非正常离任，而是因恒文弹劾遭罢免。因此秦倬很可能因彼时云南江川一带过于偏远荒凉，急需能员治理而长期留任。但以理度之，似亦不应超过第二个最长任期，即在江川任职最长不超过十年。难么他被弹劾罢官的时间最迟应该第在第二个任期的第四年，也就是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又《清史稿·恒文传》记载，乾隆二十二年(公元1757年)三月，恒文因被劾“贪污败检”而获罪，被乾隆赐自尽[10]。那么是年恒文应无上疏弹劾秦倬之可能，故秦倬被弹劾罢官之时间下限则又当前推一年，为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6年)。秦倬罢官后六年卒，年七十余，以约七十计，那么秦倬最迟应去世于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年)左右。那么又可上推其生年约在康熙三十一年(公元1692年)左右。根据秦倬的经历他编纂历朝文选的时间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他任云南江川知县期间。因为这段时间他发现云南江川县文教不兴，载籍多缺，于是大力兴办教育，购置图书。因此为了解决图书当地稀缺的问题，他很可能动手编纂《历朝文选》以供当地学子阅读。第二种可能是秦倬罢官回乡以后。秦倬于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方中进士，此前忙于应付科举，此後又宦海沉浮，且编纂《历朝文选》需要广泛阅读，因此在秦倬罢官之前，《历朝文选》可能只是处于资料积累的阶段而无系统的编纂，待秦倬罢官回乡後才有时间进行系统的整理最终编订成书。同样编纂了《历朝文选》的姚翼正有如此经历。

　　既知姚翼、秦倬生活之时代，那么再知道史湘云所读文章之时代则可知其究竟看的是哪一部《历朝文选》了。可惜姚、秦二人所编的两部《历朝文选》已目前所知，皆未流传下来。不过，史湘云不认识的那个出现在《历朝文选》中的“棔”字透露了一些信息。“棔”之意为合欢花，是一个生僻字，一般人不常用。所以在《红楼梦》中饱学如史湘云、林黛玉等辈也会或者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要赞叹对方如何想得出这样的字。经查《中国基本古籍库》，以“棔”字入散文、且名称一时可堪入选者唯傅维鳞之《条陈京察大计等疏》，其中有句云：“贤否既混，则匪类不除，匪类不除，则民生莫奠，所关国计，非渺棔也。”[11]傅维鳞乃清初名臣兼著名学者，撰有《明书》，在士林中人望甚炽。据研究，其生于明万历三十六年十月初七日(公元1608 年11月14 日)，卒于康熙六年五月二十日(公元1667年7月10日)[12]。《条陈京察大计等疏》收录于其《四思堂文集》卷一中，此文集刊刻于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可见傅维鳞生活之时代与刊印此文之时间均在姚翼之後，秦倬之前。如此一来，只有秦倬所编之《历朝文选》可能收录此文，也就是说史湘云所读的《历朝文选》只可能是在乾隆朝生活了二十多的秦倬编纂的。

（文/许鎏源）

　　注释：

　　[1](清)曹雪芹著、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版，第1066-1067页。

　　[2] (清)曹雪芹、高鹗著，启功主持，张俊等校注：《红楼梦》，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031页。

　　[3] 雍正《浙江通志》卷二五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页26b。

　　[4] (明)郑明选：《郑侯升集》卷二十，明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郑文震刻本，页14b。

　　[5] (明)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卷二《儒硕》，明天启光碧堂刻本，页58b。

　　[6] (明)茅坤：《茅鹿门先生文集》卷十五《序》，明万历刻本，页1-2a。

　　[7] 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五六《艺文五》，嘉庆七年(公元1802年)刻本，页23b。

　　[8] 嘉庆《直隶太仓州志》卷二八《人物》，页44-46b。

　　[9] (清)王昶：《春融堂集》卷六五，嘉庆十二年(公元1817年)塾南书舍刻本，页6-8a。

　　[10] (民国)赵尔巽等：《清史稿》卷三三九《恒文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6册，第11069-11070页。

　　[11] (清)傅维鳞：《四思堂文集》卷一《条陈京察大计等疏》，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刻本，页12b。

　　[12] 武玉梅：《傅维鳞生卒年考》，《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3年第6期，第140-1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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