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鬼怪,魑魅魍魉,这些来源于古代人对异域的想象,似乎开始重新占据中国人的业余生活。从《盗墓笔记》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从《大圣归来》到《大鱼海棠》,在奉行科学和唯物主义的今天,妖怪再次在人们的生活中出现,受到资本和市场的青睐。
中国的商人们正在试图把传统文化融入商业,这不仅仅包括创办收费昂贵的国学班,他们还在尝试更适合年轻人的方式,比如游戏,动漫,服装和电影。虽然有些作品,在表现所谓“中国元素”方面做得不那么尽如人意。
2017年8月,《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电影版上映,这部试图讲述中国仙侠爱情故事的电影没有赢得多少好感。在网络社区“豆瓣”上,它的得分只有4.2。除却对故事情节,人物造型和演员演技的质疑外,一些看过电影的观众觉得,这部仙侠电影没有宣传所说的那么“中国风”。在影评《西方仙境严重的水土不服!》中,网友“晚秋”写道:“宣发不停的强调特效做的多好!可是我感受不到那种仙境、因为昨天做特效的人不能感同深受中国人眼里的那片仙境、是早期西游记里给我们带来最深刻的记忆、已经在我们脑海里扎根、天庭应该是那个样子的、而不是西方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强行将我们的故事安在西方的仙境中就会给人一种很重金属的感觉、看完浑身不(自)在。”
电影《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海报
国产手机游戏“阴阳师”大火之后,有人在知乎上提问:“如果是中国文化背景,能有现在那么火吗?”这款由中国公司设计制作的3D回合制手机游戏,最初因汇集日本大牌声优和平安时代背景故事,吸引了众多年轻玩家。它从一直被视为亚文化的二次元圈子蔓延出去,在2016年下半年几乎垄断了每个中国年轻人的社交圈。
在此前接受媒体采访时,游戏主策划曾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阴阳师)它表达出来的都是超越现实的东西,被称为妖怪文化,在中国和日本都有,但在日本,这些东西更被称作是文化,还是蛮有意思的,在中国就好像文化属性并不是那么重,妖怪也并不是很受大家喜欢,而日本就可能会把妖怪做得很可爱。”
这依旧指向的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在面对同为儒家文化圈的邻国将传统文化以某种巧妙的形式与商业结合向世界推广时,中国人总会感慨自己把“老祖宗的东西丢掉了”。“老祖宗的东西”可以指代很多,从四书五经到传统点心制作,从中医到志怪传说。中国正在寻求传统文化的复兴。2017年,国务院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新华社在公布这份文件时,将“传统文化复兴”称为“国策”。
中国年轻一代的成长伴随着网络和娱乐业的兴盛,日本动漫和游戏的引进让这一代形成了与父辈完全不同的文化,并时常被贴上“消费主义”或“娱乐至死”的标签。官方对这种仍被称为“亚文化”的世代态度分裂,《人民日报》连发五篇评论批评手机游戏“王者荣耀”,与此同时,使用兔子、猴子等动物拟人化讲述中国现代史的动漫《那年那兔那些事》却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和推广。
手机游戏“阴阳师”
妖怪一直流传于民间,自始至终就未曾登上过大雅之堂,现在也不例外。它看起来与官方宣传的需要被复兴的传统文化毫无关联,然而在市场眼中,这种面目狰狞的造物显然比严肃的经史子集更容易获得关注和利益。一些年轻人开始了尝试,他们试图借用邻国的经验,用更加适宜这个世代的方式,重新讲述传承千年的故事。
一
在一所北京著名高校完成了6年的国学训练后,袁雅瑄去了一家文化传媒公司,做文字编辑,她的工作是为一部名为《非人哉》的漫画提供资料支持。这部讲述古代神仙妖怪在现代社会工作生活的四格漫画,如今在微博上已经聚集了数百万的粉丝。
她形容自己的人生道路一直是“阴差阳错”——高考后没去炙手可热的金融系,选择了国学专业;大学时喜欢动漫爱去漫展,结识了现在公司的同事;毕业后没去考公务员也没去读博士,倒是找到了条把专业和爱好结合起来的路。
袁雅瑄身形瘦削,穿着碎花裙,背着一只印有“帝江”的帆布包,那是一只来自《山海经》的神兽,古籍上对它的描述是“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在经史子集和训诂学习后,她选择专攻西域历史,需要学习藏语,梵语和西夏文。2016年,她交了一篇西夏文古佛经的翻译作为毕业论文。
在进入这家公司前,袁雅瑄就已经是《非人哉》的读者了。这部于2015年8月开始连载的四格轻松日常漫画,一年内就在微博上积聚了百万粉丝。在2015年初决定出品一款IP内容进行开发时,创作团队在数个主题里选中了“神仙妖怪现代日常故事”。漫画出品公司分子互动的创始人徐博说:“我们做IP之前是有自己的思考的,也是希望做一个IP体系,它需要有一个好的题材可以支撑一个庞大的体系,最终我们选中国古代的神话体系作为我们可以说是核心的元素,你可以去架构不同的作品。”
《非人哉》漫画,主角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仙妖怪
即便是描述神仙妖怪在现代北京生活的轻松漫画——九尾狐成了宅女,二郎神是宠物控,哪吒、龙女和红孩儿得去上学,玉兔、白龙、九尾狐是同一家公司的员工,上司是弥勒佛——《非人哉》的创作依旧需要遵循这些神怪原有的设定。袁雅瑄负责为这部日常漫画提供“梗”,这来源于浩如烟海的古籍和志怪神话。在漫画里,观音养了很多奇珍异兽做宠物,它们大多来自《山海经》。有次创作团队问她,有什么异兽看起来小小的,人畜无害,但其实很可怕?她回答,豹猫啊,它可以吃铜铁。于是在那一期的漫画里,被画成毛绒绒的豹猫在众目睽睽之下吃了一个消防栓。
有时漫画创作团队会问她一些“犄角旮旯”的问题,比如精卫和观音谁年纪更大?哪吒自刎后遗体有人掩埋吗?红孩儿的火和太上老君的火哪个更厉害?“问到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袁雅瑄说。
除此之外,她还需要为“黑池专栏”微信公号撰写文章,提供内容。这是徐博所说的IP链上的一环。在漫画里,古代神兽白泽用笔名“黑池”在网上写文,于是创作团队在微博上给白泽开了一个专栏,内容多为古代志怪神话的科普。“他(白泽)在记载里也是这样的学霸型的这样一个身份,那我们把这个人物拿出来,以他的名义写神话科普,执笔的就是我们做知识支持的编辑。”徐博说。
袁雅瑄的生活里仍旧充满文献,跟大学时没什么两样,有时同事从她的工位走过,看到满屏幕的文字,说她还像是备战高考似的。有次,她要写篇关于“儿化音”的文章,看了两三本书,十几篇论文,担心研究的发展速度更不上口音更新换代,她还列了些问题,发给北京、重庆、四川的同事和朋友,做了个小调研。这些文献和调研结果最终成了3月27日文章的《说了这么多年的儿化音,你真的会了吗?》,文章很受欢迎,还有人留言问“白泽大大”,能否写潮汕话的科普?“我其实对这个专栏其实挺没底的,因为不知道写出来以后会不会受欢迎。我自己有一个小私心,就是希望不要写得太有失水准,有一些专业的知识。”袁雅瑄说。
在传统文化复兴运动中,官方也很少会把关注点放在神仙妖怪的主题上。在传承千年的历史中,这类主题也几乎从未进入过所谓正统的文化序列中。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晓峰告诉我,中国一直有两种文化传统:一种是儒家思想,文以载道,经世致用,以致齐家治国平天下;另一种是发端流传于民间,一直被正统所排斥的,神仙妖怪便是其中一种。“它是在民间这套文化里,被正统的文化排斥,但是正统主旋律里面偶尔蹦出几个人来说几句不一样的话,像王蒙会写个《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正统的知识分子里面也会蹦出一些人,像蒲松龄,正经八百考了多少年秀才,但最后是‘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成天写鬼。”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任何一个民族都会流传关于神鬼妖怪的传说。生老病死,四季变化,难以解释的事物和未曾抵达的世界,先民们都会赋予想象,建构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山海经》里的奇珍异兽和影院里血肉横飞的丧尸,外星人,都来源于同一个逻辑起点——人们对未知充满恐惧,于是用想象具象了这些恐惧,填补了那些未知的空白。“《山海经》的时代,我们思维的边境在哪儿呢?我骑马骑几天之后,以外的地方未知我对它特别恐惧的想象对不对?它出来有一个山里面都是一条腿的有一个山都是一只眼睛的人。”刘晓峰说:“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宇宙了,知道太阳系了,我们再想象妖怪的时候,你说窗外有个妖怪,小孩都不信,但是我跟你说外星人,还是惊心动魄的,那就是今天的妖怪。”
即便在在全民学习样板戏的年代,娱乐活动依旧脱离不了谈妖说鬼。知青们干活农活后,还是会聚在一起讲古代或民国的志怪故事,《一只绣花鞋》,《绿毛狮》或是《美人皮》。作为农耕文明承载者的村庄,流传着很多具有本地特色的志怪故事。
当人们不再用妖怪来解释未知,失去解释效力的妖怪形象却依旧活跃在人类的生活中,它们逐渐成为文艺娱乐作品中不可缺少的题材,即便知道月食是因为太阳光被地球遮住,人们依旧会饶有兴致的说起“天狗吃月亮”。刘晓峰把妖怪称为“人类的童年”,这些妖怪传说来源于民间,其根本是人的内心世界:“我给你举个例子,比方说月亮,(传说中)月亮里边有兔子有嫦娥,等我们一学科学,(月亮)什么也没有,是一块石头,但是晚上看到月亮的时候,心里很少想这是一块石头,那些个古老的传说对你来说还是很美,你可能还会往那块想一下。很少有人会想,这块冰冷的石头被太阳洒下光,像镜子一样。这是因为什么呢?人的童年体验是美好的,美是人心灵世界共同的需求,人反复接触妖怪的文化,被它感动,是跟每个人的童年是有直接关系的。这是心灵的东西,是灵魂的东西,不是随便闭一下电闸就能够(关)掉的。”
手绘《山海经》图谱(采访对象供图)
二
中国的乡村正在消失。钢铁身躯城市机器在吞噬乡村的同时,也在吞噬志怪传说。中国的妖怪正在消失,而在日本,研究妖怪文化的学者早已成立了研究中心,他们耗时6年收集了日本全境1.6万条妖怪的传闻和故事,建立了庞大的数据库。“我看到了日本这些发展这么好很着急。”刘晓峰说:“我到下边去调查的时候,看到过一个村子,这个家族能追到宋代,一下子就被拆了,人都没了,都搬走了。(中国)一天有多少个村子没有了你知道吗?几百个。那就是说有几百个村落的传说在被抹杀掉。”
日本妖怪研究发展多少会让中国同行欣羡不已,纵然他们起点相似,后者还拥有比前者更为庞杂的典籍与民间传说。
在近代,中日两国的妖怪文化都曾面临相似的命运——强大的西方现代文明跟随商品、资本和军舰进入两个东亚古国,原本的解释体系遇到了科学主义和启蒙主义的冲击。
让时间回到19世纪末。日本佛教哲学家井上圆了在哲学馆教授的讲义集结成书,作为《妖怪学讲义》出版,井上圆了也被视为开启日本妖怪文化研究的第一人。时值日本经历“明治维新”,不仅要学习西方的器物、技术和制度,当时的学者也接受了西方文明的科学主义,要以科学取代迷信和神怪传说。出于这种目的,井上圆了遂“提哲学之利器,而下一刀两断之断案:凡妖怪中有关于物理若生理者,则资诸理学、医学以释之,以哲学为础,以理学、医学为之柱若壁,而构成妖怪学之一家。”他像个解谜者,搜集了日本全境400多种妖怪,并以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等现代知识将之逐一击破。
这种用现代科学解释“不可思议之事”的侦探模式一直持续到1909年。受到西方文化人类学和民俗学影响的日本学者,不再将妖怪视为阻碍日本发展现代文明的绊脚石,而是把它归于民俗,视为文化,再去探究“妖怪是否真实存在”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日本动漫《夏目友人帐》里透着妖怪文化
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走到了井上圆了的反方向。他开始搜集日本全境的妖怪故事,把这些被科学逼进垃圾堆里的妖怪又捡了回来。经过科学主义洗礼的日本,已经没人相信还有妖怪的存在了。在他收集妖怪传说时,时常被人笑话:“妖怪这种东西有吗?”在偏僻的乡村,如果问到这样的问题,甚至会有人生气,认为这是对乡下人的鄙视。
他试图在此找到日本的国民性。在其最重要的著作《妖怪谈义》中,他写道:“一个民族试图进行新的自我反省之时,它(指妖怪)是能够给我们提供特别意外多的暗示的资源。我的目的是以此来窥见平常人的人生观,特别是信仰的推移。而且如果把这个方法稍加延伸,或者承认眼前的世相具有历史性,或许可以逐渐养成探究其因由的风习,理出使那些不迷不悟的俗物改宗的线索。”
至少在20世纪50年代之前,中国妖怪的命运与日本同类差不多。
1925年,井上圆了的《妖怪学讲义》被蔡元培翻译后引入中国,当时的中国正在经历从封闭的帝国融入现代全球文明的痛苦转型中,用科学祛除蒙昧,让井上圆了的妖怪学受到中国知识分子的推崇。不仅有人模仿井上圆了写了中国的妖怪学讲义,著名民俗学家江绍原还在北京大学、中山大学开讲“迷信学”。
某种程度上,中国对妖怪文化的研究大多东借日本经验。柳田国男之后,一些中国学者深受其启发。曾在日本游学的周作人几乎收集阅读过所有柳田国男的作品,其热切程度不亚于如今当红歌手的狂热粉丝。他把柳田国男的研究方法放置于中国神怪传说中,要“从妖精打架上想出道德来。”
1949年后,人类学和民俗学被认定为“资本主义学科”,中国的妖怪研究就此中断。
在学术研究之外,妖怪本就是民间娱乐的方式。然而这种娱乐,也在延续着同样的逻辑。
早在室町时代,日本的御用画师土佐光信就绘制出了《百鬼夜行图》,他将被人遗弃的伞、锅、木鱼等旧物赋予妖怪之身,置于夜行百鬼之列。其后出现的各类百鬼夜行绘图,多半也基于此。在商业开始逐步兴盛发展的江户时代,妖怪、鬼、神,时常成为民间艺人创作的题材。当时著名的妖怪绘师鸟山石燕,在土佐光信的基础上,绘制出最著名的百鬼夜行图。
土佐光信绘制的《百鬼夜行图》
“在日本人拿妖怪做买卖的时候,中国人也在拿妖怪做买卖。”刘晓峰说。妖怪传说总会在民间不断继承和再次创作。他举了个例子,清代《车王府曲本》记载了北京天桥说书人的《西游记》。在这个版本的《西游记》里,北京众多地名现于其中,比如雍和宫,德胜门;凤仙郡的求雨故事多了蛤蟆精化形的喇嘛。清代的北京已经聚居了很多回民,迎合听众,说书人在《西游记》原来的基础上新增了回民的故事,诸如孙悟空在师蛮国打死了迷害回族姑娘的刺猬精,一个老回回为唐僧指点迷津等等。
即便是从小接受儒家教育的读书人,对妖怪同样兴趣满满——落榜书生蒲松龄《聊斋志异》写鬼和妖狐,清代大学士纪昀也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载了很多道听途说的妖怪故事,诗人袁枚编纂撰写了《子不语》,专言“怪力乱神”。到了知识分子高举科学理性大旗破除迷信的近代,也将陋习、恶性冠以妖怪之名,以妖怪故事的方式,进行比喻和讽刺。
二战后,在日本逐渐成为显学的妖怪学,逐步得到娱乐和资本的青睐。
上世纪50年代起,日本妖怪形象逐渐从青面獠牙向人性化的转变。被称为“妖怪博士”的漫画家水木茂在1959年开始创作连载漫画《鬼太郎》,讲述了一个人类与幽灵的孩子和森林里的伙伴,用妖术战胜坏妖怪的故事。之后,以妖怪为主题创作的小说、漫画乃至于动漫游戏,井喷式出现。2011年,水木茂的故乡鸟取县境港市举办了“妖怪水平考试”,那次已经是第六届了。那座城市把妖怪发展成了旅游资源,当时的《人民日报》报道了此事,在文章的最后,作者对“妖怪热”给出了如下评论:“一方面体现了其休闲文化内容之丰富,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日本民众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某种思虑。”
妖怪几乎出现在每一部日本动漫和游戏里。每一个从小看过动漫的孩子,都会熟悉朱红色的鸟居,着绯红长裤的巫女,高鼻长翅的天狗。这种别具特色的文化在中国年轻一代日积月累的影响,最终导致2016年现象级手机游戏《阴阳师》的诞生。反观中国,人们似乎一直都在玩味科学主义和娱乐的微妙边界。虽然妖怪文化一直没有消失,但它显然并不强大。2015年,微博上有传言称国家广电总局下发新令,“建国后动物不许修炼成精”,这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这些传闻最终没有被证实,但已经变成了网友的调侃用语。
日本漫画《鬼太郎》
1949年后,严格奉行无神论的科学主义席卷全国。1966年后的十年浩劫里,国家力量如暴风一般从城市扫到乡村,拆庙,烧经,和尚从寺庙里被赶出去,强制还俗,“牛鬼蛇神”成了阶级敌人的代名词,一切神鬼仙魔慑于红太阳和高音喇叭,被迫隐入山林、田野和幽暗的夜晚。
即便如此,刘晓峰认为妖怪从来就没有从民间断根过,在阐明这一点时,他引用了庄子:“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在他看来,妖怪文化在中国民间的传承就如同河流一般:“洪水一下子就满了,所有的河都满了,就是水好的。有的时候像黄河就剩一个小河套了,那么大的黄河。只是大小的差别。为什么有的时候这个水会小?从清末就有了,要用科学来战胜迷信。
但是真正具有全国彻底的扫荡力量是1949年以后,因为1949年以后的意识形态比1949年以前要彻底的多,讲历史唯物主义,讲辩证唯物主义,这一种意识形态在全国铺开之后,这个影响力太大了。它有意识的在乡村洗涤这些他们认为是封建的残余,比方说民间老百姓信那些小庙好多都给拆了,妖怪文化就失去了空间,相对来讲水流变得小。”
横扫全国的政治运动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所向披靡,在一些罅隙中,妖怪传说依旧在用古老的方式传承着。1963年,上海《文汇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梁璧辉”的文章《“有鬼无害”论》,官方禁止谈鬼说狐,但是鬼怪的想象并未消失,有人回忆那时的农村:“白天搞起大批判,夜间说鬼故事,两不相干。”刘晓峰小时候住在农村,白天村里的喇叭高声唱着社会主义好,晚上大人们聚在一起,还是在讲鬼故事。
他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村里三个老头在49年后依旧笃信“一贯道”教,这是一种发端于晚清的民间宗教,在其最强盛时期,信徒中不乏汪精卫政权的高官。他们信教的行为被儿媳妇发现了,儿媳妇要去报告给政府,在新政权刚建立时,这个民间宗教被列为“反动会道门”,成为浩浩荡荡的“镇压反革命组织的群众运动”的一部分。三个老人把儿媳妇杀了,他们最后也被枪毙了。“没断的意思不是说大家成天去拜,而是偷偷还在坚守自己那点香火。”
他的同行抱有同样的观点。山东大学的教授刘宗迪给我举了个例子,在北京这样一个始终被政治和资本控制下的城市,仍旧保留着狐仙崇拜。经历了启蒙主义运动、文化大革命,北京城里依旧有狐仙庙。在他执教的山东,如青岛这样的城市,周边也有很多狐仙庙聚集,还曾有事业有成的老板出资建了狐仙庙,因为狐仙接地气,比关公、观音更灵。
近年狐仙题材的电视剧增多,图为电视剧《青丘狐传说》剧照
刘晓峰仍旧有些着急,中国对这类民间文化的继承与开发显然远远落后于邻国。2013年时,他在《光明日报》上写了篇文章《中国妖怪行不行?》,“谁能够想象这样的事实,在日本列岛80%以上进入都市化的今天,源于非工业社会的妖怪文化居然持续成为社会关注的热点。产生于古老时代的狐妖鬼影,会作为日本文化软实力中最具有进攻和扩张力量的一部分,在欧洲、北美、非洲以至中国纷纷登陆。”曾有一种说法称日本妖怪的80%都来自于中国,但在当下中国,一个年轻人心心念念的“天狗”更多是指日本的高鼻天狗,而不是那条传说中吃掉月亮的神犬。
“然而在一个曾经诞生过《山海经》、孙悟空和《聊斋志异》的国度,很少有人意识到一种危机的到来——是否真的有这么一天,’妖怪’的英文读法会定型为‘yokai’而不是‘yaoguai’。在继承民族民间创造力、想象力的妖怪文化领域,我们是否又会输掉一场甲午战争?”在文章的结尾,他写道。
手绘《山海经》图谱(采访对象供图)
三
漫画里出现的妖怪不再青面獠牙,面目可怖,相反它们似乎更接近于人的存在。在日本动漫的世界里,人和妖怪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结识,成为朋友,甚至相恋生子都已经不是一件稀奇事了。妖怪不再是从黑暗幽冥中爬出来的邪恶物种,“它既然是作为一种娱乐(题材)出来,所以可能更多要强调它可爱的一面,滑稽的一面,所以基本上日本妖怪是比较可爱、比较滑稽的。”在北京大学医学院执教日语的王鑫说,她的博士论文讨论了中国与日本传说中天狗的区别。
迎合大众市场的妖怪,形象发生了转变,它可以妖媚,可以恐怖,也可以可爱,人畜无害,正如《混乱与夜行:日本妖怪与妖怪文化》中所称:“一个妖怪可能代表着野性和恐惧,但被从原来的自然环境中拿出后,它就变得无害,安全,可供孩子把玩。”(A yokai may signify something wild and frightening,but removed from its natural environment, it becomes sanitized and safe enoughto be handled by children.)
没有人能忽视日本文化对于中国年轻一代的影响。接受采访的三位老师不同程度地提起自己的学生对动漫的无尽热忱。在北京大学医学院的一门日语课上,在展示日本文化作业时,学医的小姑娘满脸兴奋地向全班展示了日本妖怪文化。即便是远离最新科技的教授,也从学生那里听说了“式神”、“氪金”和“SSR”。
“可能基本就是你们这代对妖怪兴趣都是从动漫开始的,《夏目友人帐》,《虫师》,拍得确实好。(你们)基本就是从动漫入手,再来慢慢想知道妖怪怎么回事再看书,基本就是这样。”刘宗迪说。他是1949年后中国第一位在大学开讲妖怪学的老师。在他看来,国内虽然已经有了些学者开始研究,可跟邻国那些拥有妖怪数据库的同行相比,差距仍然不小;而如今重新拾起中国妖怪文化的年轻人,多少还是在重复百年前的老路——借鉴日本。
日本动漫《夏目友人帐》
如同很多中国年轻人一样,袁雅瑄的成长经历中,网络和日本动漫无疑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这位出生于1992年的年轻姑娘在小学接触过《柯南》《浪客剑心》,成了一个动漫迷。一些爱好者自发组成的翻译小组,把邻国大热的漫画动画翻译后通过网络传向大陆,后来被广泛称为“二次元”的文化,即发端于此。动漫游戏是中国学生繁重的学习压力外难得的娱乐。
这种娱乐方式显然很难讨父辈的欢心。90年代起,大众媒体中将“网瘾年轻人”描述为“恶魔”,各地甚至兴起了一批自称可以“治愈网瘾”的医院与军训学校。在山东临沂,一位名为杨永信的精神科医生宣称可以通过电击治疗网瘾,且效果显著。一些曾经“入院治疗”的年轻人向媒体曝光了这家医院,称它使用了不人道的电击和集中营式的管理方式。直到2016年,仍有源源不断的家长把自己的子女送入这家医院。
袁雅瑄的母亲允许她每个周末可以看动画片,作为保持优秀成绩的奖励。她与楼下小书店的老板成了朋友。“他说你要追什么番,然后我去帮你刻。本身也很巧,他是搞计算机的,兼职做书店。当时线上门户网站都还没起来,像土豆什么的。反正他有资源,他就刻了光盘,然后我就拿回家看。”这种对二次元文化的兴趣一直保持到大学。本科期间,她参加了学校的动漫社团,并在一次动漫节上扮演了《魔法少女小圆》里的角色晓美焰。
直到她毕业找工作,都与二次元文化有着莫大的关系。在读研究生期间,袁雅瑄还是会经常逛漫展,由于地处北京,这座城市每年都会有大大小小各类漫展,成为二次元爱好者的聚集地,他们或打扮成自己喜欢的动漫人物,或在展览上售卖自己绘制的同人漫画,扇子,模型或者帆布包。在一次漫展上,她结识了现在公司的同事,袁雅瑄当时正在帮网上认识的朋友兜售周边。而当她排队去买别的同人漫画时,又遇见了那个女孩,双方觉得有缘,就交换了联系方式。临近毕业前,女孩问她要不要考虑来做漫画的文字编辑,袁雅瑄答应了。
至少在她的老师看来,这种选择是“不明智的”。“明智”的选择包括继续深造,或者去政府做一个与专业毫无关系的公务员。她购买了考公务员的辅导资料,在考试前一星期看了一眼,之后立刻转手送人。她说当时不知道自己会去做什么,别人说好,她便去试,但隐隐觉得自己不愿走上跟其他同学一样的路。2016年2月面试之后,她拒绝了导师帮她联系的欧洲名校深造机会,加入了那个可以一起看动漫打游戏的团队。
袁雅瑄觉得自己做的事很有意思:“有一点撞破次元壁的东西,就是把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和已经有的设定牵连在一起,就觉得挺好的。”有次上原典阅读课,她和老师发生了分歧——她认为中国古代典籍中的经典故事,可以用更年轻的方式展现出来;老师则持否定态度,“他对于原典比较严肃,毕竟前人都做了这么多努力,你也要认真还原这些原典背后的意思,要一个一个字去考证。”
这种想法并非只有她一人。在百度“中国妖怪”吧里,一些年轻人会将自己创作的妖怪小说发进论坛里,征询其他网友的意见。他们题材的原型大多来自于《山海经》,一本记录先秦时期中国人对异域和异兽想象的书籍。在网络社区知乎上,有人提问“明明日本妖怪很多原型来自中国,为什么中国妖怪却没有日本妖怪出名?”这道问题得到了154个答案,“动漫不行。”一位漫画主题优质答者回答。
山海经插图人面鸮
事实上,中国年轻一代的童年并没有缺少中国妖怪的身影。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被多次翻拍,1986版的《西游记》几乎会在每一个暑假重播,根据网络上的数据,其重播次数超过3000次。很少有人将它跟妖怪联系起来,这个后来衍生出《大话西游》和《大圣归来》的中国传统文化大IP,被多次商业化改变,可它仍旧被视为“传统文学”的范畴,比之日本,相差甚远。
“中国现在的传统热,国学热,实际上多多少少都是为了抵御外来文化。我觉得这种国学热,官方跟民间两张皮,官方弘扬中华传统精华,就是儒学,孔孟这一套,但是在民间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日本那些学者、作家、艺术家,可以非常好的利用民间文化的素材来进行再创造,可以创造出适合现代生活的通俗化产品,但中国就没有。中国实际上有人想这样做,比如说一些动漫,像《大鱼海棠》,甚至包括张艺谋拍的《长城》,他们都想做,但他们做的不到位,做不好。现在中国学者一直对妖怪文化缺少真正的研究,真正的了解。”刘宗迪说。
电影《大鱼海棠》剧照
翩竹是一名网络作家,2017年,她在微博上开始连载《中国妖怪学》。她经历过天涯论坛最黄金的时期,在那个论坛诞生新兴网络文学的时代,她成了一个网上推理小说俱乐部的成员,出版了几本类型小说,题材几乎都是关于中国上古传说。我在上海见到她,她的客厅一面墙壁被书柜占据,整齐地展列着中国古典文学典籍,东野圭吾和一些网络作家的推理小说。她与中国古代文化结缘于4岁,爷爷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讲周易的书,送给她。或许因为书架上只有那本书上有图,被画成胖墩墩的周公向弟子讲解阴阳五行,乾卦坤卦。
二次元文化对她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这不仅体现在书橱里SD娃娃,或是满柜的漫画书。翩竹向我展示了她高中时期的草稿,她当时正处在高考压力下,放松的方式就是在纸上画《山海经》的神兽,那些拥有大而圆的眼睛,长着卷曲尾羽的动物,看起来与文中描述的食人异兽大相径庭,她不否认画风受到了日本漫画的影响。那本画了大半学期的《山海经》,最后在毕业时帮她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插画师。
某种程度上而言,写《中国妖怪学》的想法也是来自于年轻一代在日本文化冲击下对本国文化的反思与溯源。她曾经在网上看到一部介绍日本妖怪文化的纪录片,一些网友在弹幕里说“这些妖怪原本都是来自中国的”,立刻遭到反驳“什么东西都是中国的,你说是中国的,但现在中国还剩下什么呢?”
日本人也曾经承认,很多被日本吸纳入自己文化的妖怪,实则来自西边的中国,在后来很多日本文学作品中,都能看到中国妖怪的身影。前文提及的漫画《鬼太郎》作者水木茂曾说:“如果要考证日本妖怪的起源,我相信至少有70%的原型来自中国。”
“当时给我的触动非常大,因为我知道这个东西确实是来自于中国的。”翩竹说:“中国一直喜欢大而全的那种东西,小的就撇而不谈,最后造成了很多很好的东西,就是被我们不重视。”她觉得有义务向世人普及知识——这些妖怪怎样出现,怎样东渡扶桑,最后怎样在中国消亡却在日本兴起。
某种程度上,翩竹和袁雅瑄正在做同样的事,近年来各类商业电影、游戏、小说的出现,似乎也显示妖怪文化的重新兴起。但即便受到资本青睐,妖怪文化仍旧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2017年6月30日,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发布了《网络视听节目内容审核通则》,这项通则在网上遭到极大的舆论反弹,虽然大部分人关注点在于通则将同性恋列入“性变态”范围,我们仍能在这项通则里看到科学启蒙主义的身影:“(四)宣扬封建迷信,违背科学精神”。这项细则包括两小点,即“宣扬灵魂附体、转世轮回、巫术做法等封建迷信思想;宣扬愚昧、邪恶、怪诞等封建文化糟粕。”
虽然这并不是政府部门出台的文件,但作为所谓行业自律规定,其内核与政府主导的思维几乎一致。你很难根据这项通则去判定一个妖怪题材作品是否是“封建迷信”,比如描述师徒四人一路降妖除魔的《西游记》,除了唐僧,其他四人都不是人类;而作为中国古代文学最伟大作品之一的《红楼梦》,其开篇也是描写“转世轮回”和木石成精。“传统文学的生命力就在于此,你永远无法让老百姓脱离他们实际生活的审美和道德需要,他们依然会喜欢老祖宗留下来的那些形象,白娘子的善良美丽,九尾狐的魅惑,还有龙的高贵,跋扈,勇猛。”翩竹说。
一代经典: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
翩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单薄的身体陷了进去,她的背后是两只印有孙悟空和“混沌”的靠枕,这是动画电影《大圣归来》的周边商品。这部耗时8年制作出的《西游记》衍生动画电影,2015年6月上映便收获了9.56亿票房,成为当年现象级的动国产画电影,有人甚至将之视为“国漫崛起”的代表。电影收官后,一篇评论写道:“它的中国元素、中国制造、中国气派让它成为动画界的‘舌尖中国’,让《西游记》从此西游,缔造了中国动画电影齐天时代。”
翩竹对未来很乐观,其他接受采访的人也大多如此,市场的介入并没有被认定为“污染传统文化”,反而被视为这个从古至今就未曾登上大雅之堂的文化受到重视的表现。“一部《西游记》让西游主题乐园红了那么长时间,但是我相信在未来,中国更多的妖怪,更多的神话被发掘的时候,这方面的东西会越来越多。中国迟早有一天会诞生具有现代意义的,能够代表中国神话,中国志怪,中国妖怪的形象。”
(文/许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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