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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安十二时辰》看网剧生命力究竟何在

2019-08-13 阅读: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胡一峰 刘妍 收藏

从《长安十二时辰》看网剧生命力究竟何在

胡一峰(中国文艺家评论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杂志副主编、编辑部主任)

选自《中国艺术报》2019年8月9日第6版

  “今夏,我们都是大唐人”。《长安十二时辰》把大唐的艳丽浑厚与刀光剑影同时展现在我们面前。唐代的典章制度、职官地理,长安的城市风貌、人物行止,乃至唐人行礼手势、应答用词,在剧中得到了考究地展示。无疑,《长安十二时辰》是一部制作精良之剧,但在我看来,它还是一部提出了问题的剧。这个问题就是:网剧的生命力究竟何在?

  艺术是造美的事业。即便号称不以“美”为追求的当代艺术,事实上也以冲击乃至改变人们固有的“美”的观念为前提或目标,并未取消“美”这个话题本身的意义。而艺术给人的美应是多层次多维度的。在我看来,网剧之美应是至少三层的同心圆,最内层是“精神之美”,中间层是“人物形象与故事之美”,最表层是“画面之美”。

  当我们看到《长安十二时辰》里美轮美奂又充满烟火气的长安城,看到那如同从壁画中走下来的人物,自然会由衷地赞叹:不错,这就是盛世长安!但这只是最表层的“画面之美”。主要通过器物展现的“画面之美”只是艺术造美的方面之一。即便是以器物为对象的设计艺术,高明者也不会止步于器物,而会想尽办法表达器物背后之思想与精神,更何况是以讲述故事、塑造人物见长的影视艺术呢。

  历史题材的文艺作品固然需要“考据”,但这种考据不等于历史学意义上的考据,它应有一定的限度,绝不是越琐碎越细致越好。檀棋为张小敬包扎伤口时说:如果发炎了,这只手就完了。事实上,唐人恐无“发炎”之说。剧中多次以“粉头”指风尘女子,这在唐代是否已成大众用语也值得商榷。不过,话说回来,历史在缓缓变迁中发生的变化看似沉默,实则巨大,别说以8世纪为背景,即便是一部以18世纪为背景的剧,如果剧中人一板一眼地以那个时代的样子言行,“严谨”倒足够了,理解起来却极为费劲。

  因此,“画面之美”对于一部作品确有意义,但这种意义不但有限而且“边际效用递减”。或许因为近年来粗制滥造的影视剧太多,在矫枉过正的心态下,人们过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外在的器物之上。不过,如果以此作为主要标准评判一部网剧,显然是不全面不科学的,引导观众的注意力只盯着“画面”的宣传或评论也是不负责任的。回想已成经典的87版电视剧《红楼梦》,我们并没有刻意赞扬其园林、服饰或剧中人的举止手势。这不是因为该剧画面不精,而是那精美的画面与故事、人物浑然一体,呈现出一种整体效果。反过来说,只有当一部剧的故事、人物让人“出戏”时,其“画面之美”(如果足够精美的话)才会游离出来,格外吸引人的注意。毕竟,我们看影视作品时,“看戏”永远大于“看画”。

  其实,《长安十二时辰》的故事、人物乃至精神层面的内涵,都有值得挖掘之处。剧中不止一次地说,张小敬和李必所要保护的是长安繁华而平静的生活,他们的敌人则是这种生活的破坏者。捍卫一种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生活,让普通的幸福得以在一座著名的城市中如平静的河水般自然流淌,这本身就是十分高明又富有现代性的哲思。围绕这一设定,忠诚与出卖、爱情与牺牲、高层的权斗、人性的沉沦与升华乃至唐朝的内政外交、阶层矛盾、宫廷斗争、民族矛盾尽在其中。在父子相残、君臣酷斗的凶光之下,张小敬、檀棋这样的小人物命若棋子却情比金坚,他们明知为人所役却仍不退向前,这种勇气以及对自由人生的追求,如果得到恰当的表现,将令作品享有大气醇厚的史诗品格,一如开篇的那个令人惊艳的长镜头。

  这些错综复杂的故事、性格鲜明的人物,本该透过热闹的街市,抽丝剥茧地加以讲述,引导观者进入一个王朝的内在机轴,倾听大厦之内白蚁啃噬之声,窥探历史变迁之下人伦世风之涤荡,唤起对于历史、文化乃至人本身之反思。可惜的是,创作者似乎忙于雕琢细节,在这些具有“史诗”意义的地方用力不足。以至于我们有时看到镜头聚焦在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或者在街头空洞地转移和颤动,却无法读懂其背后的“深意”,又抑或本就没有什么“深意”,只是痴迷于“如画”的风格罢了。

  《长安十二时辰》里的人物是多样而复杂的,从太子、高官、小吏到贩夫走卒,从大唐官员到异域杀手,各色人等给包括编导演在内的创作者提供了施展拳脚的舞台。而“守捉郎”“不良人”“大案牍术”“望楼传信”等设计极富识别度和想象力,完全有可能像当年金庸构建江湖那样,建构一个属于“长安”的世界,甚至成为一个反复开发的大IP。当然,前提是让剧中的人物真正站立起来。遗憾的是,除了饰演郭将军、何监等的演员显示出比较深厚的功力,“张小敬”也还差强人意外,该剧的表演整体上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比如,靖安司司丞李必是主角,剧中将他设定为修道之人,想来是“心如止水”的。但他毕竟投身官场,在严酷的政治斗争中为太子前驱,身逢种种变故,胸中自当有万千丘壑。而剧中李必的表现过于“面如止水”了。事实上,一个好演员是不会以“面如止水”来表现“心如止水”的。

  剧中人也不缺“飙”演技的机会。李必密会太子后,太子要求李必严守秘密,于是,两个小道童平静地跪倒在李必面前,请他“赐福”;无独有偶,张小敬为了和“葛老”交换情报,必须出卖一个“暗桩”,卧底小乙也请他“赐福”。所谓“赐福”,其实就是“赐死”。为了一种所谓更重要的“正义”,无辜的人甚至自己的战友,将要死在自己的手里,这是多么大的道德张力。手段能否被目的所证明?在真实的人类历史上,这是一道值得永恒追问的伦理难题。而当它出现在艺术的舞台中,则给了演员大显身手的机会。遗憾的是,无论是李必还是张小敬,都没有交出令人满意的答卷,最终让这部本来或许能以“如诗”之名载入文艺史的网剧停留在了“如画”的表层。

  这几年,我们看到了不少让人眼前一亮的网剧。前年热播的《白夜追凶》就是其一。今年的《长安十二时辰》自然也是。据今年5月发布的《2019年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18年,全网共上新283部网络剧,较2017年减少了12部。或许,网剧正在进入以“量”的增速放缓换取“质”的更新换代的变革期。可以预计,随着网络视听领域的治理体系的不断健全,以及全民审美素养的提升,网剧不可能像野蛮生长时期那样,以“大尺度”或专攻所谓传统影视作品“题材盲区”作为自己生存的法门。艺术生命力之高下将成为网剧发展的一道分水岭。翻过这道岭的网剧,将赢得一片无比广阔的天地。从这个意义上说,《长安十二时辰》让人看到,网剧正在走向属于自己的高峰,更向人表明,对网剧而言,除了画面,需要做的还有很多,只有在精神内核、故事和人物等方面精益求精,才能以饱满的完成度摘取“精品”的桂冠。

 

《长安十二时辰》的诗与思

刘妍(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选自《中国艺术报》2019年8月9日第6版

  上世纪90年代末至今,电视剧的发展,经历了从历史正剧到历史稗剧,从“权谋剧”到“宫斗剧”,或是披着“穿越”外衣的“嫔妃斗”“帝妃斗”,这些受大众追捧的“爆款剧”不约而同地遭遇电视剧评论者、文学界研究者的批判。然而对历史题材剧在类型演变、审美变化以及内涵不足等方面的反思,不能也不应该停留在简单的价值判断与批评上,而应立足具体作品的精神指向、文化观念、表现形式等变化创新上。

  暑期档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2019年的暑期档,《亲爱的,热爱的》《九州缥缈录》《宸汐缘》等年度剧来势凶猛、扎堆开播,《长安十二时辰》选择此时横空出世。该剧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底色,以大唐崇尚美爱自由为基调,还有星罗棋布的古代文化知识点,一开播就“吸睛无数”。从服饰化妆道具,到演员布景制作等方面,它都非常考究,有着与电影画质感媲美的审美视觉效果,展现在观众面前是一个青春浑厚宏伟的大唐盛世,堪称近年来少有的上乘之作。

  盛唐天保三载,上元节前日,长安城的西市大街上,一名执事官吏比往常早来了半个时辰。繁华的长安城有东西两市,应节缘故,西市提早一个小时启市。弹琵琶的妇人、走火的灯笼、手脚麻利的商贾、礼貌问早的孩童……开篇一个长镜头,伴随着铿锵有力的鼓点,瞬间将观众代入剧中,仿佛回到了繁华的长安城。有形的长安城108坊,无形的各自为王的“地下城”;庙堂之高的尊贵,市井小民的卑微;弱逞强的死囚张小敬,为了更弱的黎民,一次次飞蛾扑火;强示弱的右相林九郎,为获取至高的皇权,一而再地置百姓生死不顾;阙勒霍多(剧中为火劫之意)出现时,表面上饱读诗书、公正不阿、儒生群首的靖安司主理何执正,将以何执正?能否不忘初心,不被私欲名利遮蔽双眼?

  自港台剧中“宫斗剧”鼻祖《金枝欲孽》,穿越剧《寻秦记》《回到三国》之后,内地宫斗剧、穿越剧如雨后春笋,《步步惊心》《宫锁心玉》《美人心计》《甄嬛传》……已然成为屏霸视霸,剧情严重雷同,内容无非是封建王朝家里那点事。去年暑期的爆款剧非《延禧攻略》莫属。升级打怪、遇山开山、遇河搭桥的套路化纯熟叙事手法和影像表达,布满爽点、爆点、燃点,一阵阵爽感过后,难掩剧中无处不在的权力膜拜和对封建皇权最浪漫的想象、修复与美化。游戏化进阶职场的叙事策略,冗长的进阶故事,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剧情反而使得该剧产生了负面的反作用力。

  《长安十二时辰》的故事内容“限定”在24小时之内,围绕主角死囚张小敬,如何争分夺秒地拯救长安城,挽救百姓生命展开。要在一部剧中讲述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注定该剧具有强大的叙事张力,快节奏地推进故事进度,情节必然峰回路转。该剧由传统文学改编而成,却具有网络文学改编大IP的网络剧的显著特征:戏剧化、游戏化、爽感、多线叙述。新媒体大环境下,媒介之变引发文学艺术生产方式、消费方式、传播接受方式、审美方式的创新,该剧的叙事张力能较好地满足观众“爽感”之余,历史认知观念和精神内涵的超越提升是该剧的一大创新亮点。

  与“宫斗剧”截然不同,此剧最打动观众的是可爱的市井小人物形象。死囚张小敬,既可爱又可憎,偌大长安城百姓的安危,竟然是一个死囚凭借个人坚强的信念,坚持不懈力挽狂澜。心系百姓疾苦的少年天才李必、一心要出人头地的旅贲军长官崔器、梦想一夜成名却沦为吃牢饭的儒生、“暗桩”小乙、博闻强记的“活字典”徐宾、左右逢源的姚汝能、敢爱敢恨的妓女丁瞳儿、狼卫首领曹破延、蚍蜉组织头领龙波、暗恋龙波的鱼肠、出场就四处挨打的波斯王子……不胜枚举。不仅仅是主角,配角人物的形象也丰满立体,每一位小人物都是一部传奇,都能让人记忆深刻、过目不忘;各色各路人等,活灵活现、有血有肉、深刻细致的人物性格刻画,用镜头语言表现着世界和人心尽头言语所不及的地方。

  比如,亦正亦邪的姚汝能在与张小敬并肩查案时,见缝插针地打听张小敬的传奇人生军旅经历,姚汝能自称是写“人物传记”的作家,实则他是右相安插在靖安司的“暗桩”;易烊千玺扮演的心怀鸿鹄之志的李必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练成熟世故,在不苟言笑的“冰块脸”外表下,“我不饿,常常辟谷”一句普通但并不寻常的台词,往往令观众会心一笑。文白交杂的对白台词,犹如余音绕梁、回味无穷。屏幕上不时冒出的弹幕“科普君”,使所有生僻晦涩的“术语”“专有名词”一一被清除。

  剧中“旧历二十三年”的“烽燧堡战役”中,张小敬与战友萧规(龙波)九死一生,所在的第八团折损211人,幸存仅9人。历经生死的兄弟,相见时竟是你死我活的“兵贼”。兄弟情战友情托孤情爱情的个人“小义”,与众多百姓安危的“大义”相互交织矛盾。剧本对原著进行了不少改编,在原著中,张小敬并没有与萧规撕破脸,一开始就是敌我矛盾,而是暗中寻找机会“翻盘”。俩人同为战争的幸存者,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张小敬选择“大义”,萧规选择“以暴制暴”。俩人都有共同点,都希望对方能活下来,平安地离开长安城,带上托孤的战友女儿闻染。

  闻染爱慕张小敬,鱼肠甘愿为萧规付出一切,檀棋与张小敬“确认过眼神”,李必将对檀棋的依恋隐藏在内心……除了激烈的打斗场面外,感情线的叙事表达,为该剧增添了不少温情和暖意。日出日落潮涨潮落生老病死,“世界”本来面目如此。人活着要如张小敬般有信仰,没有基本信念,便终日浑浑噩噩人云亦云彷徨失措。创作者们通过人物形象塑造,剧情设计推进,在他们心中,有着坚定的独具魅力的必胜信念。一次次倒下了,一次次爬起来;一次次查案进入困境,一次次抽丝剥茧,生机和光明又重现。眼中那一丝丝闪亮的光,灿若星辰,是无尽黑暗中指引人摸黑前行的那束微火,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金钥匙。

  大唐的荣耀,大唐的盛世,大唐的青春浑厚宏伟是中华史上史诗般的篇章。张小敬一角所代表的平民阶层的奋力一搏,李必所代表的士大夫阶层的坚持,是古代社会主流阶层的写照。两人不同社会地位、性格决定的行为想法引发观众多层次全方面的深度思考,即便是今日,《长安十二时辰》的诗与思,很容易在观众中产生共鸣和共情。

  (本文两篇均首刊于《中国艺术报》2019年8月9日第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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