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科幻电影,历来被认为是电影产业的短板。特别是在电影的工业、产业与美学建构方面,中国科幻电影一直处于边缘状态。
尽管在改革开放的历史巨流簇拥下,我们也有《珊瑚岛上的死光》(1980)《霹雳贝贝》(1988)《大气层的消失》(1991)这些科幻电影的砥砺前行之作,包括《机器侠》(2009)这样在科幻路径上涉及人类情感表达的商业影片。
可是,作为类型电影的重要分支,科幻电影始终没有出现能够与其他类型电影相提并论的扛鼎之作。
如今,中国电影的历史进展到2019年,随着《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这些科幻电影的开宗立派之作相继问世,它的"短缺时代"即告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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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中国科幻电影的历史元年的代表作之一,同时,也是作为中国科幻喜剧电影的创世之篇,《疯狂的外星人》在美学体系建构、工业技术制作与电影产业业绩诸方面全方位绽放,在中国同类影片中堪称翘楚。它给中国电影带来了多方面的诸多启示。
首先,影片超越了小说故事情节的设置方式,让我们重新认识到电影与文学之间存在着多重可能的构成关系。
尽管《流浪地球》《疯狂的外星人》都是取材于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可是,两者对于电影与文学的相互关系的建构理念不尽一致。
《流浪地球》基本上延续了小说原作的故事框架和叙事主旨,导演要拍摄的是一部"忠实原著式"的科幻电影;而《疯狂的外星人》用宁浩自己的话来说主要汲取的是小说原著的"灵感",他并没有延续小说原作《乡村教师》的叙事情节,甚至在影片中连原作中乡村教师的影子也看不到。宁浩采用的更像是一种"忠实电影式"的改编方式。
应当说,这两种不同的改编策略分别代表了电影对文学的改编立场。只是宁浩的这种方式能够给予电影更为开放的空间,进而更能够自由地释放导演对电影的个性表达。显然,从文学通向电影的成功大道绝非仅仅一条,电影对文学的改编方式也存在着多种的可能性。
其次,《疯狂的外星人》的成功也充分证明了发挥导演的艺术个性是电影商业品质的重要保障。
过去我们通常认为,商业电影遵循的都是类型化生产的既定模式,都是根据某种成规定制的标准化产品。好像真正卖钱的商业电影都是泯灭艺术个性的大众化产物。
而宁浩在电影商业上的成功表明一种充分释放个性、甚至是逆袭而上的商业电影,同样可以赢得市场。
也许,宁浩是个新生代导演的幸运儿。他在2005年拍摄《疯狂的石头》的时候,就获得了刘德华启动的"亚洲新星导"计划中300万人民币的拍摄经费。尽管这个数目的资金连现在他一部影片的宣传费恐怕都不够。
可是,作为在全亚洲范围内挑选出来的年轻导演,宁浩当年在获得了这笔可贵的资助的同时,还获得了比这笔资助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位导演拍摄电影的充分自由——想拍什么就拍什么,想怎么拍就怎么拍。
再次,真正在中国电影市场上旗开得胜的主流影片、尤其是那些能够为整个电影产业带来集聚效益的作品,往往是在类型电影的延展空间上聚合而成的作品。
像张艺谋导演的《英雄》原型来自于武侠电影;林超贤导演的《红海行动》原型来自于战争电影;吴京导演的《战狼2》原型来自于动作电影;现在宁浩导演的《疯狂的外星人》的原型来自于科幻电影。
虽然,我们不能将所有的市场奇迹都寄托在类型电影的范畴内,但是,我们还是应当特别关注对传统类型电影基础上的传承与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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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喜剧电影的基本特征之一是空间的变形,那么,所有的电影喜剧首先都应当是空间喜剧。可是,这种喜剧电影的特殊手段长时期以来被中国喜剧电影所忽略。我们的喜剧电影更多的喜剧营造方式是依赖于夸张的表演。
此次,宁浩的《疯狂的外星人》借助于数字技术的"万能之手",将他所擅长的癫狂喜剧推向了奇异的想象空间。
其中笑点最集中的地方是花果山大舞台这个时不时失去了地球引力的变形空间。像外星人将耿浩与大飞的杂货店弄得乾坤倒转、物体飞旋的情景;像耿浩与大飞被拴在一起倒吊在空中的窘态;像汽车被顶得四轮离地、飞船瞬间就不翼而飞的画面,它们共同铸就了当代中国科幻电影的喜剧空间。
同时,也告别了中国传统喜剧电影对于真实空间的习惯性依赖、进入到一个用数字技术支撑的"虚拟空间"的科幻喜剧电影的时代。从这个意义上讲,将2019年命名为中国科幻电影的创世元年,得到了来自电影空间的美学印证。
也许,在中国电影观众的集体记忆中,人们更感兴趣的还是电影中反复出现的那种建立在喜剧情节之上的"夸张的表演"。这些由不同时代喜剧笑星共同积淀形成的中国喜剧电影的经典方式,依然是制造喜剧电影笑点极其有效的方法。
有时一种动作(耍猴表演)由猴子来做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可是,让外星人来耍一遍就非常可笑。因为外星人的形象历来都是被偶像化、智能化的。不要看他们的外形稀奇古怪,可是,在智力方面却具有人类无法比拟的超常天赋。这种天然的优越感使它们在科幻电影中常常处于绝对优势。
现在,在花果山大舞台上,失去了光环的外星人沦落为两个"耍猴者"手中的玩物,这种身份的反向转换,最容易点中观众的"笑穴"。让外星人耍完了之后,两个耍猴的人自己也被逼得来耍一遍,就更加可笑了。外星人手里拿着钥匙悠然自得地看着两个耍猴的人自己耍自己,最得意的其实是电影院里的观众。他们在银幕上看到的是人耍猴,猴(外星人)耍人,人耍人的喜剧电影连续剧。
宁浩说"中国电影也应该具有自己的独特色彩"。其实,说色彩仅仅是一种比喻。中国电影应当具备自己独特的文化魅力。宁浩一直在寻找那种在中国文化里面才能发生,在中国人的生活中才能够呈现的喜剧故事。
在宁浩的《疯狂的外星人》中我们看到了一系列的中国文化元素。耿浩和大飞经营的叫花果山大舞台,外星人头上戴着的是紧箍咒,喜剧表演中反复出现的民族音乐,包括宁浩的电影世界中总会出现那些让人会心一笑的喜剧角色。
从最初的房地产商、到后来的盗金罪犯,直到今年的C国人。能够入得了宁浩法眼的喜剧人物,一定都是与中国的现实有所牵涉的角色。观众在哈哈一笑的同时,他们在银幕上对这种角色的嘲讽即告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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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疯狂的石头》伊始,到《疯狂的赛车》包括《心花路放》直至《疯狂的外星人》,宁浩开启了他的疯狂喜剧之旅。
他凭借着喜剧这个商业电影中自由度最高的叙事外壳,将"屌丝"逆袭式的癫狂喜剧与悲喜无常式的荒诞喜剧相互叠加,最终形成了宁浩喜剧电影的个性风格,并且在风云变幻的中国电影市场上屡屡获胜。
两个来自山西的"电影小子",一个贾樟柯带领的"西河影汇",一个宁浩牵着的"坏猴子影业",搅得整个中国电影界风生水起,一会儿在国外,一会儿在国内,不得不使人们对他们刮目相看。
我们的科幻电影现在虽然有了可以在商业上与好莱坞电影进行商业竞争的领军性作品,可是,我们毕竟是在科幻类型上的后继者。
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没有那种建立在实验科学基础上的科学精神,我们的科幻电影也没有建立在冒险精神上的经典作品。这些都是我们在建构中国科幻电影学派路径上必须要面对的文化问题。
现在,媒体通常爱把《疯狂的外星人》与美国的科幻电影《ET》相互比较。虽然这两部科幻电影都是以外星人到访地球为题材,但是,我们不应当忘记的是《ET》在时间上比《疯狂的外星人》提前了37年。
同时,我们更不应当忘记的是,斯皮尔伯格在《ET》中所表达的对儿童世界的深情感怀与对成人世界的深刻质疑,是他在这部外星人的幻想故事中"植入"的最具人文精神的核心内容。
影片中地球儿童与外星人手指相连、心灵相通的那一刻以及孩子骑着自行车带着外星人在月亮前面飞掠而过的情景,已经成为世界科幻电影的经典记忆。
包括被人们普遍认可的科幻电影的经典之作《星球大战》,当年导演乔治·卢卡斯的雄心并不仅仅是将其拍成了一部银河电影,而是将其演绎成为一部发生的太空的"人性史诗"。
这些,都是我们在迈进中国科幻电影元年之后应当特别关注的。不过,我们还是应当相信,中国的科幻电影在中国电影产业的通衢大道上,必将能够为世界电影画廊提供一种既具有中华民族文化精神,又具有能够被世界普遍认同的共同价值的中国好故事。
(作者:贾磊磊,中国艺术研究院原副院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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