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中国电影发展日新月异。一方面,电影题材日趋延展,电影种类日趋完善和丰富。例如,作为西部片的《无人区》,作为公路片的《心花路放》,都建构了与好莱坞相对应的中国类型。但另一方面,中国电影并未呈现出稳定的“类型化”生产模式,其特定的电影美学不断嬗变,并呈现出日趋丰富和多元的趋势,而类型片融合就是颇为典型的一个表现。2018年伊始,取得出色成绩的《唐人街探案2》就体现出了这一点,虽然电影本身是一部非常典型的悬疑犯罪片,但却添加了大量的喜剧元素,王宝强所饰演的唐仁以蠢萌的人设显现出“制造笑料”的结构性功能;这种喜剧元素很好地缓解了电影故事本身的恐怖氛围,带来了更为舒适的观剧体验。而作为一部小成本的爱情电影,《超时空同居》之所以能够大获成功,是因为较为巧妙地融入了科幻元素,以“时空穿越”为叙事推动力,在极端语境的人性拷问中取得了更好的叙事效果,令人耳目一新。近期大获成功的电影《无双》同样如此,此片以独特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个悬疑故事,其“人格分裂”的故事内核颇具心理悬疑片的内涵,却以饱含经典港片气质的犯罪、动作等元素加以呈现,呈现出含混复杂的“混搭”风格。
整体来看,类型片融合已经成为电影生产一个较为显著的美学趋势。事实上,中国电影的发展虽然不断扩充着电影的风格和类型,但仅就电影稳定的类型化特质而言,并未生成稳定的机制和生产方式。这一点和美国好莱坞大片形成了鲜明对比:近些年来,美国电影生产的类型化愈发明显,在输入中国的好莱坞电影中,基本集中于动作片、幻想片、动画片等几个大类中;而作为近年最为流行的电影类型,超级英雄大片显然有着强烈的类型化特质,其叙事、美学风格和思想内涵恒定如一,呈现出显著的“流水线”特质,显示了好莱坞电影的工业化气质。对于中国电影来说,“类型化”的不足首先是因为中国电影工业化能力的不足。在剧本制作和特效等电影核心技术环节中,中国电影的发展水平和制度建设都有待提升,也就无法建构稳定的类型片生产机制。仅以“主旋律大片”而论,尽管中国电影界自世纪初已有充分的生产自觉,但从早期冯小刚注重价值观融合的《集结号》《唐山大地震》,再到生产模式上试图与商业文化相结合的《建国大业》《建党伟业》,及至当下深具好莱坞气质的《战狼》《红海行动》,其不断的变化和转型表明了,主旋律大片在内涵、制作模式和技术上都在不断进行调整和转型,并未生成固定的模式。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中国“类型化”电影的不足并非仅仅是因为工业化能力不足,而是由中国电影生产的大形势决定的。比之审美、价值观和文化背景都相对稳定的北美(乃至西方),中国不断剧烈变化的时代经验和文化语境,深刻改变着大众的文化心理和审美趋向,要求中国电影做出新的回应。换言之,作为对社会文化心理的反映,中国电影亦会在当下的历史进程之中显示出强烈的“历史化”样态。尽管资本效应会导致一定程度的趋同化生产,推动类型的建构,但更长视野范围内是类型的不断更替和演化。而类型片融合就是在这一趋势中产生的,它首先来自于“类型片”剧烈的自我嬗变。整体来看,在新世纪以来中国电影的大发展中,经典的香港动作片、犯罪片不断衰弱,而内地则处在不断的探索之中,对于多种风格的融合和借鉴则必然成为一种常态。《唐人街探案》系列的喜剧化因素,《追凶者也》的公路片气质,《记忆大师》的科幻片想象,都可以被视为这一探索的产物。武侠、奇幻电影同样如此,由于传统武侠在视听时代的弱势,曾经风起云涌的武侠片走向了艰难的探索历程,表现出强烈的融汇其他类型片的趋势:《大笑江湖》《绝世高手》这样的戏谑武侠试图结合喜剧片的经验;《一代宗师》《师父》以对民国风情的呈现,显现出浓厚的历史传奇片特质;而徐克的《狄仁杰》系列电影,则直接将武侠嫁接于魔幻元素,试图塑造富于东方美学奇观的魔幻武侠大片。凡此种种无不说明,正是类型片的不断嬗变产生了类型片融合的张力,而这一点主要对于弱势的类型片尤为如此。事实上,除了广受欢迎的喜剧片之外,当下并无特别强势的类型片样态,这是中国类型片不断进行自我更新和美学融合的深刻动力。
而就类型片融合的方式而言,集中表现为对于流行电影类型和文化元素的亲和与靠近。例如,由于喜剧片满足了大众疏解压力的精神需要,当下喜剧片毫无疑问是最受欢迎的类型电影,故而诸多其他类型电影都试图融汇喜剧风格,来获取更大的商业成功。当下“戏谑”“调侃”“大话”的风行,使得诸多类型片充斥着喜剧色彩。不过,喜剧元素作为一种经典叙事手法,同样也能增强严肃电影的表现力。在《我不是药神》这样深具讽喻气质的电影中,亦能看到喜剧因素的运用。其次,由于二次元和幻想文化的风行,当代电影更多地跳出现实世界,在幻想维度进行故事的延拓。类型电影中深刻的幻想电影气质,是当代电影的一大景观。仅以对“穿越”这一文化热潮的应用而论,从喜剧电影的《夏洛特烦恼》《乘风破浪》,到爱情电影《重返20岁》《超时空同居》,都体现出显著的幻想片气质。事实上,风行一时的开心麻花电影,其叙事模式就是以超出现实的幻想为基础的。由于消费文化和视觉时代的来临,追求宏大特效和感官刺激成为了商业电影的不二法则,故而各类电影也在不断靠近具有良好视觉效果的类型影片。例如武侠电影对于魔幻片的趋近,主旋律大片对于好莱坞超级英雄片的趋近都可以显现这一点。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类型片融合亦是为了丰富叙事的可能性,以应对当下中国各种丰富复杂而又含混异质的经验。就此而言,类型片融合亦带来了电影的更多的艺术可能性,开拓了更为丰富的意义空间。以今年而论,不仅《唐人街探案2》《我不是药神》等片以喜剧精神丰富了影片的内涵,《超时空同居》《一出好戏》以幻想因素加强了文本的叙事空间,如《无双》《影》这样的作品,甚至提供了更为含混而丰富的内涵或形式表达,取得了超出特定类型片的美学效果。可以说,中国电影在叙事乃至艺术层面上不断突破固有模式,体现了深刻的艺术自觉。当然,在竞争激烈、观众审美品位不断提高的当下,在叙事上推陈出新,追求类型片交融的艺术效果,也是市场压力所导致的内在变化。
总体来说,笔者认为应当从两个方面来看待“类型片融合”的趋势。一方面,类型片融合与中国类型片建构的薄弱有内在的关联。无论从最为大众的爱情片到眼下最受欢迎的喜剧片,中国电影较为稳定成熟的制作模式和叙事风格都较为匮乏,更遑论屡战屡败的奇幻片、恐怖片等其他类型化题材,这毫无疑问是中国电影需要发展和前进的方向。就此而言,类型片融合实乃类型片不够发达,电影工业尚不成熟的权宜之计。但另一方面,电影的类型化在某种意义上又意味着美学范式和制作模式的固定和僵化,亦会带来深刻的弊端。例如,超级英雄大片的流水线生产也显露了好莱坞艺术创造力的某种僵滞状态,目前好莱坞大片在中国的影响力也有所降低,反而是更为鲜活的印度现实主义奇峰突起。这提醒我们,对于电影艺术而言,工业化和类型化并非最终的目的。类型片融合显现的对于电影叙事可能性的探索,深深契合了复杂而多元的时代语境,值得珍视和提倡。因此,不妨从两个视角来看待类型片的融合,一是加强类型片的生产,提升中国电影的工业能力;二是促进类型片融合,以延拓电影的边界和可能性,保持电影的新鲜艺术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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