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12月26日,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河北传媒学院协办、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承办的2017·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评论周在北京开幕。本文为莫言先生在开幕论坛上的发言摘编。中国文化报记者刘茜记录整理,经作者本人审阅,标题为编者所加。
十几年前,法国一家影响力很大的报纸邀请了40多个国家的作家,包括我,让我们各写一篇上世纪70年代初期发生在我们故乡的具有国际性的文化艺术事件的文章。上世纪70年代初期,我还是山东高密一个偏僻乡村里的农民,我实在想不出那时在我们村发生过什么具有国际性的文化艺术事件。
朝鲜老电影《卖花姑娘》
后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在1972年深秋的时候,我们县城上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据我们村子里那位在县城工作的人说,这个电影非常好看,一票难求,看过的人没有一个不流泪的,甚至有在电影院里哭昏了的,有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抢救的。这一下子勾起我们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的兴趣。社员去县城看电影,要经得生产队长同意,那天下午我们没有请下假来,就偷偷跑掉了。从我们村到县城距离50里,没有自行车,我们一路急行军,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跑。傍晚7点多钟跑到县城,我们只买到了深夜11点场次的电影票,之前的票全部卖光。这么晚的场,影院还是满座。电影开始不久就听到四周响起了抽噎的声音,慢慢发展成低声的抽泣,后来有一个女同志嚎啕大哭,我是不容易流泪的人,但也受电影情节的感染而热泪盈眶。看完电影,我们连夜跑回家。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长教训我们说:“什么东西也比不上吃饭重要,电影能当饭吃吗?”我想,电影确实不能当饭吃,但从某种意义上看,电影确实比吃饭重要,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让我饿一天肚子能看一部好电影,那我一定会选择饿肚子。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我考入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我们班里有一个专门研究“文革”期间电影的同学写了一篇文章,文中说《卖花姑娘》这部电影赚取了中国人一万吨眼泪。我不相信,一万吨眼泪差不多是一个湖泊了,他就给我算了算,在中国有一亿人看了这部电影,每个人流一两泪,加一起是多少?
回过头说,为了写好那篇文章,引用细节更准确,我跑了好几家音像店终于买到了《卖花姑娘》的VCD。我想,事情已经过去快30年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很成熟的中年人了,而且看了那么多电影,涵盖古今中外,难道还会为《卖花姑娘》流泪吗?结果重新看时,每到催泪的片段依然是泪流满面,因为我一边在看电影里的情节,一边在回想着我们忍着饥饿往县城奔跑的情节。所以,看这种电影实际上是在重温自己的青春岁月。
正在热映的电影《芳华》
前几天我又看了一部电影《芳华》,也是我今年看的唯一一部。看这电影前大家都说要带着纸巾去,我不太相信。冯小刚,我认识,难道他真能把我的眼泪催出来吗?但这部电影确实令我不止一次泪流满面。一看到草绿色的军装、红领章、红帽徽,就想起了自己20多年的军旅生涯。我当兵的年代恰好是这部电影反映的年代——文化大革命末期。紧接着是对越自卫反击战,我们当年也是热血青年,非常希望有机会上战场报效祖国。当然,另一层想法是:与其活得窝窝囊囊,不如到战场建功立业,即便牺牲了,也是一名烈士,也能让我的父母在村子里扬眉吐气;如果活着,也一定是一个功臣。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写下了决心书,虽然我没有机会上战场,但对当时国际国内的形势、对我们这些部队里的年轻人的精神状态是非常了解的。一看这部电影,我马上联想到自己当兵的岁月,感觉电影里那些人物就是自己身边的战友,他们的命运也就是我的命运,他们的青春也就是我的青春,他们的遭遇也就是我的遭遇,因此当他们的命运遭受挫折的时候,个人生活出现很大困难的时候,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时候,肉体被子弹射中而流血的时候,尤其当他们的精神受到创伤的时候,我感同身受,也因此泪流满面。这部电影里面有我的青春。
现在,一些欣赏水平很高的电影观众,不把一部电影能否让自己流泪当做电影的评价标准,甚至认为能够催泪的电影肯定是不深刻的,真正深刻的电影是让人流不出眼泪的。这样的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毕竟电影艺术太丰富了,题材太多样化了,风格也像万花筒一样让人眼花缭乱,评价电影的标准是千千万万的。作为一名电影观众,我还是希望看到能够引发自己青春回忆的电影,能够让自己感同身受的电影,能够让自己跟电影里面人物的命运混杂在一起的电影。
电影《红高粱》
此时,我想到了第三部电影,我参加编剧、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电影《红高粱》,导演是张艺谋。这部电影我看了很多遍,一点眼泪都流不出,反而觉得好笑,因为我知道它的制作过程是那样的滑稽,根本没有产生像观众坐在电影院观看它的那样的感受。因为看着演员在电影里的表演,我却想着与他们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情景。譬如看到姜文抱着冒火的酒坛子向鬼子的汽车冲去,就想起姜文在我家里吃拤饼的样子。他还曾不小心一脚把我家的热水瓶给踢碎了,踢碎了热水瓶不向主人道歉,嘴巴里还嘟嘟哝哝。我赶快打圆场说:“这是个好兆头,我们这部电影肯定会引起爆炸性的效应。”看到片中巩俐坐在小石桥上那段,我马上想起我带着一帮朋友去看电影怎么拍,看了一上午巩俐坐在小桥上的镜头都没有拍完,他们很失望,觉得拍电影这么难看,一点都没有意思。看《红高粱》我不感动,反而觉得好玩。也就是说,当一般观众沉浸在电影里面感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这些导演们、电影制作者们也许都在偷偷地笑。
电影评论的价值所在
我因此想,电影导演就是希望把所有的观众都变成“傻子”,都把电影当成真事,尤其希望所有的观众都把自己沉浸到电影当中去,变成其中一个角色。而电影评论家就是要时刻提醒观众:这是电影,不要太当真了,太当真就不能自拔了。这次中国艺术研究院举办的电影电视评论周就能起到这样的作用:让观众冷静,时刻提醒大家这是电影,不要陷入太深。我们要让观众明白,电影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技术;这么多的电影,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影片里的人物,有的值得学习,也有的需要批判;里面有一些闪光的思想,也有一些不太健康的思想,这就需要在高质量的电影评论的引导下,让观众用冷静的态度和立场来鉴赏电影艺术。
从有电影开始电影评论就存在了,即便刚开始的时候没有刊物,更没有电视评论节目,但每一名观众都是一个评论者,人们看完电影后在一块儿议论就是对电影的评论。在电影发展了100多年之后,电影评论已经变得非常成熟了,产生了很多理论体系。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电影大量出品的情况下,怎样让观众去选择最好的电影,或者怎样引导观众从电影里面发现最有价值的东西,这就是电影评论的价值所在,也就是这一次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的2017·电影电视评论周的价值所在。
(作者:莫言,中国著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延伸阅读(点击可看):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