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文学既要显示力量,又需理性言说
——略说《朗读者》
《朗读者》的成功,首先要归功于文学阅读的真正回归。一个国家的主流媒体,应该有担当与责任,形塑现代国民的精神体质,应当告诉人们,什么是这个时代政治与道德的共同基础,什么是文明与文化的主流价值。
声音之魅仍然是中国大文学观的重要传统,孟子所谓“仁言不如仁声之感人深也”。我们之前忘记了“诵”,原来是可以接通文化核心价值源泉,因而只是把它当作一种学习方式,或表演方式,殊不知这里原来源源混混,是人心的活水
以《朗读者》为代表的电视文学,除了抒情、传奇故事、励志人生之外,仍然担负着一种理性言说的责任。《朗读者》有些过于刻意,过于包装,过于追求传奇人生、震撼体验与催泪效果。能否保持一种静水深流的日常诗意,娓娓道来的叙述节奏,展开一种不求速成,而深远通透的文化智慧?这又是一个挑战
字之魅:温故知新、化俗为雅、变“好之知之”而为“乐之”
一个朗读者的身影,在中国大地行走。我们清楚认出,朗读者的造型,分明是文学的造型。
电视本是文学之劫难。有电视机的时代,一灯荧然、夜晚静读的文学生活已荡然无存。然而《朗读者》最让人庆幸的是,主持人率众人捧书而读;星光灿烂的背景,是心灵摇漾的书香;央视的舞台从一个喜乐的秀场,变而为一个阅读的书房;董卿的笑容,从一个综艺品牌,变而为书卷气的新标志。《朗读者》的成功,首先要归功于文学阅读的真正回归。
在此之前,无论是《百家讲坛》,还是《开卷八分钟》,总感觉只是个人的口才表演,文本、文字、文章、文学本身,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尊重。与以往所有阅读的节目不同,《朗读者》不是一个人全知全能地讲一本或几本书,而是真正的主人——有名有姓的文学作品,大大方方出场,自有身份,文采斐然,文字高贵、温暖而真切,我们终于在屏幕上见到一直躲在背后的文学。
我们遇见熟悉的文字,从《红楼梦》到《答案在风中飘》,从老舍到普希金,我们既有如见故人的亲切感,也有当熟悉的文字与新鲜的故事,巧妙配合在一起而产生的新启示、新震撼;我们优游涵咏于故书的同时,新知忽涌,古今连通,中外融会,经典文学遂成为一种活泼泼的生命表现。
我们讲了多少年的“文化”“文明”,然而却忽略了“文章”。华夏文明本来就是“文章”的传承,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游文章之林府”(《文赋》),这是说读书人的享受;“夫子文章,可得而闻”(《文心雕龙》)、“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文心雕龙》),这是说经典即妙文;“陈思之有文章,譬人伦之有周孔”(《诗品》),这是说文采……“五四”以还,我们百年来讲“文学”,讲想象、幻觉、灵感、浪漫、美感甚至魔幻等,其实“文章”这个概念比“文学”这个概念更文学、更美好、更能够让我们有一份当下的直观感受。钱谷融先生是著名的文学理论家,他当年一篇《论文学是人学》的论文,充分论证了文学关注人的情感、人的命运,对于人生的重大意义。但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钱谷融先生几十年如一日,保持了一样高贵的品质,即是他的文字。那样的用心不苟、那样的细润、自然而精致,那样的天真的童心,那样的总有一幅温暖的情意、那样的沁人心田的力量……真正体现了中文文章的高贵与美丽。
今天,《朗读者》终于也懂得了中文文章的高贵与美丽,他们选的文章大都具有文字的品质,更充分发挥电视综合艺术的优势,人物、传奇、音乐、美术冶于一炉,化俗为雅,寓情于境,将书本上的“知”,游戏中的“好”,化而为生命中的“乐”,化而为美的享受,言辞找到言辞,情感找到画面,声音找到思想,因文字的穿引,心灵于其中,相遇而相遇,始于感动,终于歆悦。
此前我们于电视只是求轻松、求享乐、求刺激,忘记了电视里的人文精神,是原本可以在轻松享乐之外,予人以“情怀”。一个国家的主流媒体,应该有担当与责任,形塑现代国民的精神体质,应当告诉人们,什么是这个时代政治与道德的共同基础,什么是文明与文化的主流价值。
声音之魅:“诵之”“弦之”与“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
《朗读者》十字打开,掘井及泉,直抵社会人心深处的文学集体无意识。
我们看朗诵者的“诵”,既是一个现代文艺的传播方式,又是一个悠久古老的文学概念。“古者教以诗、乐,诵之、弦之……”(《诗·郑风·子衿·毛传》)表明,“诵”是早期文学的音乐性。即大声地、美声地、有韵律节奏地将文字与言说读出来。不仅是诗,青铜器上的铭文,已经有了双声、叠韵的连绵词或象声词,表明也是可以“诵之”,因而早期的“诵”,是巫师们沟通天神的声音,具有神圣性,是面向神灵,也面向政治精英的权力语言机制。后来,从沟通人神,到沟通人心、沟通上下、沟通物我,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声音之魅仍然是中国大文学观的重要传统,孟子所谓“仁言不如仁声之感人深也”。我们之前忘记了“诵”,原来是可以接通文化核心价值源泉,因而只是把它当作一种学习方式或表演方式,殊不知这里原来源源混混,是人心的活水。
《朗读者》发掘了这口活水。这里有两项要义:首先,声音的诗学承载着权威,积淀着神性,如果是由一些特别的发声者读出,具有直抵人心的力量,这个特别的发声者,古代是巫,是士志于道的诗人,现代是知识精英,道德精英与文化英雄。我们从这个角度看“朗读者”,其实仍然是古典中国文化传统的现代表现。其次,声音的诗学一定是“仁声”,即沟通人心、承载着丰富的人情人伦人性意味的声音,不是自我满足的私人言说,不是巧言令色的游戏文学,不是一味新变的形式艺术,而是触及天下人心之所同、人情之所系、人性之所在的丰富而敏感的存在意涵,因而具有“鼓天下之动”的力量。当然,不仅是中国古老的文学传统,西方文学也十分注重诵读。记得我曾看过一部美国电影叫《光荣》,写南北战争的,但是其中有一个场面感人至深:某一个新战士准备上战场的前夜,大家为他读一首诗,在篝火旁,在星空下,黑人战士打着节拍,声调是那样的平和,情感是那样的真挚,意味是那样的深永。听原版,可以不一定都懂,但是我从来没有机会听到过西方诗歌的原声诵读,那次让我有了一种永远难以忘怀的体验。
电视文学如何立于信息洪流与“后真相时代”
电视文学本质上仍是一种大众传播。大众文化传播中,“后真相时代”的到来是一个挑战,它指的是这样一种情况:“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舆论的情况。”(《牛津英语词典》选中的2016年度词汇为post-truth即后真相)在信息传播过程中,真相有时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情感和观点。泛滥的煽情与充满偏见的观点往往成为信息洪流中的胜出者。
因而,以《朗读者》为代表的电视文学,除了抒情、传奇故事、励志人生之外,我以为仍然担负着一种理性言说的责任。中国自古以来的好文章,不乏说理莹彻,而又感动人心的例子;现代与西方文学宝库里,也不乏如此的佳作。在电视里,可能说理的文章,难以配合简单的人生故事,然而,可否就文章而文章,请来几位智慧的哲人,展开思想的曲径通幽与哲学的高华境界?如何将抒情与励志,更向上一层,回应“后真相时代”的阅读感受与信息需求?这是一个挑战。
我曾经在法国巴黎看电视,他们有专门的频道,常年读诗,长期导读文学,一篇在屏,如一卷在手,语气从容而淡定。而《朗读者》有些过于刻意,过于包装,过于追求传奇人生、震撼体验与催泪效果。然而正如老子所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来势过猛,用力过大,花样过多,终不能持久。我的老师王元化先生也常说,好的艺术,要懂得克制,懂得去甚去泰。能否在此之外,保持一种静水深流的日常诗意,娓娓道来的叙述节奏,展开一种不求速成,而深远通透的文化智慧?这又是一个挑战。
中国这么大,文字这么美,不愁没有好的作品。我们等着《朗读者》的归来。‘’
(文/胡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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