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方》的开篇并不像某些剧那么先声夺人,而是相对温和的铺垫,像是在下一盘大棋,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也颇似剧中姚远对远方公司和后来的新远方发展战略的沙盘推演,攻城拔寨直至最后胜利,重要的是对全局的掌控与局部的战术配合,而不在于初始的劲爆。这赋予了作品一种沉稳扎实、开阔大气的格局与气度。它植根于编剧对姚远、路晓鸥、刘爱莲、刘云天、霍梅等从事物流、快递业的人物生命历程的深度体察,来自于创作者深厚的生活积累以及对人心人性的洞幽烛微。创作者用恢弘的气势展现了激荡在中国广阔大地上草根的祈盼、奋斗,这是飞速发展的中国所独有的生机与活力,也赋予了行进在其中的人物以一种飞扬的气质与精彩,该剧正是一部快递人的创业史与心灵史,也是新时代“中国梦”的生动写照。
这盘大棋以五十多集的长篇容量细腻真切地讲述了姚远和他的远方/新远方公司从1999年至今二十年中快递业(物流行业)的发展变化,从最初他和父老乡亲们送快递时东躲西藏、艰难起步到寻求外商刘云天的投资、银行货款的支持,到最终取得合法地位、不断发展壮大、进一步扩大企业规模到美食专车旅行等服务行业。该剧因为表现内容的特殊性,超越了单一的地域特色,显示出互联网无远弗届、快递业全国布局、不断超越空间限制的“球土化”的开放特色。从远方到新远方离不开路晓鸥与刘爱莲这两位杰出女性的倾力支持,姚远和她们之间的情感纠葛在非典时期达到高潮,也是青春期常态的情感真实反映。这段情感戏完全避开了滥情或传奇的模式,编剧并没有让爱莲在非典中死去而成全晓鸥的爱情,也没有让爱莲一味高尚地离去来表现人物的高风亮节,她离去、再返回、犹豫不舍、再到决绝离去,这种“拖泥带水”将人情、人心、人性的高尚与复杂性表现得恰到好处,深见编剧把握人物、揭示人性的力道,也是植根于鲜活生活所要求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编剧运思巧妙,重点表现非典期间远方快递公司的坚守与突围、2008年远方公司与云天商城在汶川地震中的抗灾抢险,正所谓危难之中见真情、见人心、见人性,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姚远所代表的基层精英的勇毅果敢、敢于担当与乐观豁达被最完美地呈现出来,也是前半部分最具华彩的段落。
《在远方》的棋局如走盘山路,不可能一览无余,而总是峰回路转,才得见奇峰胜景,显示出创作者对中国优秀传统叙事艺术的承继、借鉴与发扬。当尘埃落定,姚远和晓鸥终于谈婚论嫁时,剧情并没有引向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结果。《流浪者之歌》与《海阔天空》之间的气质差异与性格鸿沟从来没有如此地分裂,晓鸥与姚远的婚礼被无限期地延宕了,观众的期待也再次落空,却又极为符合晓欧“心在远方”的个性追求与情感心理逻辑,当代女性的人格独立与精神思考在此被表现得自然贴合,作品也再次彰显了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力量,以及因此对大众趣味与思维习惯的挑战。
因为对大数据的痴迷,晓鸥不惜放弃曾经那么刻苦铭心的爱情,这看似前后矛盾。其实爱情关系本来就是复杂的,曾经的吸引与激情在走向婚姻时要经历多少日常琐屑的消磨?在彼此坦露心声后,又会发现俩人对婚姻的想像与自我定位又存在着怎样的差距。恰如晓欧辛苦装修了姚远买的大别墅,却并不觉得快乐,反倒倍感失落。爱情与事业的冲突不只是时间的分配与协调,更多地还是心之所属,晓鸥的活力与快乐更多地来自于未知世界带给她的挑战与创造,而很难对那种男主外、女主内的生活甘之如饴,更不会满足于夫贵妻荣的“压寨夫人”般的生活。应该说,这一揭示肯定不符合当下流行的所谓“发糖式”的“甜宠”模式,而是一种生活真实,却最接近生活的本来面目。
后半段的棋局更加远阔激荡,人物的离去与归来再次重新组合,晓鸥到海外美国公司任职,爱莲再次回到远方协助姚远,但几个人的情感关系已完全改变、情感纠葛也被大大淡化,这样的人物关系与情节设置可谓棋高一着、再次带给观众以强烈的审美惊奇之感。商战部分是《在远方》这一大棋局中的重要构成,无论是外资企业云天商城借助资本的力量对远方公司处心积虑进行蚕食与并购,还是远方快递在刘晓光公司安插卧底与抄底、对物流基地的明争暗斗,以及新远方重组与崛起,再次与云天出行合作却又彼此封锁数据。及至在快递基础上新远方拓展的“在路上”、农村市场物流快递等战略布局,再到全剧高潮和结尾部分国际史密斯恶意做空新远方欧洲分公司等,都被表现得清晰可感、暗流汹涌。商战的节奏、情节密度与清晰的事理逻辑让该剧后半部分剧情与前半部分一样扎实饱满、充满吸引力,资本对人性的诱惑与腐蚀,资本掌控一切的权力丑陋也都检验着人性、人心。创作者的胸中有丘壑、笔下有大势的艺术驾驭水平在这一部分中令人叹服。
作品的成功更体现在人物塑造的成功,编剧在表现人物时将“好”与“不同的好”这一正衬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剧中,多对人物之间都存在着参差对照的关系,如姚远和刘云天,两人肯定不是一路人,但两人的对比并不是善恶的简单二元对立,而是建立在成长经历与环境、生活观念与人生态度等基础之上形成的个性与性情的比照,刘云天冷僻孤傲、冷静理性到精明冷酷,姚远热心热血、朴实自然,永远以人为本,以人心为根;刘云天高高在上与姚远的草根本色,刘云天犀利乃至尖刻与姚远的温暖、孩子气。这些差异在抗击非典、汶川地震救灾捐资等情节对比中都有着鲜明而细腻的表现。但同时他们又有很多相似相近之处:都是商界精英和奇才,都有着出色的商业敏感和大局观念,都对工作事业不断开拓进取、不惧挫折,同时他们也都是正直磊落的君子,不喜欢背后使绊子、搞小动作。后面出现的刘达与刘云天之间、刘达与姚远之间也存在着理性与感性、压抑与阳光、冷硬与柔软等更丰富的参差比照。同时,作品不只表现了这种人性间细微的差异,更细致地表现了人物各自的内在外在变化。比如与晓鸥形成对照的霍梅,从做晓欧的影子到勉强自己、追逐虚荣到满身创痛、绝决放弃、返璞归真,连同人物的发式、装扮都带有一种出世之感,却正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反倒获得了一种现世安稳与幸福。剧终沉痛如晓鸥、温馨如霍梅的命运比照,霍梅与刘云天的关系反转也带有某种物极必返、否极泰来的禅机韵味,作品所昭示的生活真相是残酷的,但又不无启示。作品也没有将姚远这个人物塑造成高大全的完美形象,他重人心人情,但这种性格在管理急速扩大再生产的庞大快递企业时又出现了太多的问题,过于重家族性、熟人、人情,为企业的管理与发展造成了太多障碍,他的自省与成熟就更加艰难。如此创作者将快递业等物流行业的发展与进步,以及人在时代大潮中的历练摔打、自我改造与精神成长、人性的复杂性与丰富性都深刻细腻地揭示了出来。
表现“好”与“不同的好”这一传统叙事艺术的正衬手法一向比表现正邪善恶的反衬对比更难驾驭,也是更高级的塑造人物手法,在这部剧里表现得特别充分。除了姚刘比照,在姚远和阿畅之间、晓鸥和霍梅之间、晓鸥和爱莲之间,包括姚远和晓鸥之间都存在着这种或潜或显、变化多样的对照对应关系,但都属于一种正衬的表现手法,他们彼此之间都有相像相近之处,但不同的人物又各有其性格特质。如此就形成了一种决不简单刻板的人物谱系,认知与判断也不可能是泾渭分明与斩钉截铁的,而是一种彼此映照、参差错落的丰富美感。
大棋局、大气势还是要以丰富引人的情节与细节作为支撑和铺垫,通过一枚枚各有功用、各具精彩的棋子来成就局部、最终走向整体的成功。作品一再写到人物的“离去”与“归来”、再“离去”与再度“归来”,它所阐发的正是全剧“心向远方”的精神憧憬与自我超越。剧中,有时人物的离去是为了所爱的“他/她”,也是因为“自爱与自尊”,更多的时候“离去”则是“为了追寻自己的梦想”;也有霍梅式的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离去”,与刘云天带着一颗真心的“归来”;汶川地震时,晓鸥跨越千山万水艰难来到姚远身边。再如,剧中,本要离去的徐晴,看着挥手致意的爱莲,从此不离不弃;阿畅去四川去欧洲不断开拓业务、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为霍梅入狱、出狱归来,被恶意做空又无颜“回家”;刘云天在大地震中受到深深的震撼,最终被姚远感染、留下来和大家一起抗震救灾……剧中,每一次的“离去”和“归来”都情深义重。其他如一再出现的《流浪者之歌》与《海阔天空》,晓鸥学狗叫、爱莲下跪、晓鸥雨中对姚远的心理治愈、手表、二叔送的黄金镯子、琉璃瓶子、雪山外号、《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舞台剧段落……等等细节也都如散金碎玉一般流光溢彩、成为该剧独有的“剧眼”,令人难忘而感动。
结尾是震撼而悲怆的,作为云天商城这一外资企业的总经理,晓鸥可以坦然地和她深爱过的姚远和好友爱莲公开竞争;但她做人的正直与勇气、不可能忘怀的青春爱恋又让她奋不顾身地去调查恶意做空新远方的资本势力。最终最有智慧和力量的晓欧倒下了,但她那追寻梦想、永不停步的精神超越却是感人至深的,其悲剧结局也更加令人唏嘘。剧终,她的状态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归来”——晓鸥重回爱人身旁、再也不会离去。创作者再次选择了勇敢地逆向而行,没有给大众一个温暖团圆的结局,而是揭示了国际不良资本的嗜血与残酷,从而使该剧带有一种冷峻的现实主义警示力量。
(作者:戴清,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视听专委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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