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社会中,不少人感觉自己不幸福,于是总对如何追求幸福充满好奇并产生强烈的追求愿望。正是在这方面,42集电视剧《遇见幸福》通过三位“发小”甄开放、萧晴和欧阳严严的中年危机状况及其化解过程,表达了当代社会普通市民在不幸福体验中对幸福生活的热烈追求。不过,即便是在看完这部电视剧后,人们还是禁不住要问:幸福生活真的那么容易获得吗?
在有关当代市民的幸福生活叙事上,该剧无疑是费心尽力想出新的。全剧注意设置个人、家庭生活中的危机或冲突状况,力求再现当前都市中年群体遭遇的多种日常生活烦恼,主要是家庭变故和友情危机及相应的社会矛盾,包括婚姻危机、母女矛盾、夫妻冲突、单位纠葛、职场波澜、代际隔阂、发小友情等。特别是这些日常生活烦恼的多样性、复杂性和相互交织性,都能够让观众在观看时激发强烈共鸣。从这点看,该剧顺利完成了再现当下都市普通中年人日常生活焦虑或烦恼的任务,颇富感染力。
令我印象较深的是,在讲述三位发小的中年危机并加以化解的过程中,该剧富有力度地把当代中国社会都市中年群体的心理健康症候暴露出来,引发“疗救的注意”。这里的心理健康,固然是指当代人承受的各种情感、理智、想象、幻想等心理问题,但实际上更多地应当指向他们的无意识心理健康问题,也就是被当事人自己难以觉察但又确实存在的那些无意识心理症候,也即今天说的精神病,包括精神分裂症(精神恍惚、狂躁不安、幻觉妄想、兴奋躁动、抑郁多疑等)、精神发育迟滞(童年起即表现为全面智力低下和社会适应困难)、情感障碍(以显著而持久的情绪改变为基本临床表现)、人格障碍(人格特征明显偏离正常,影响其社会和职业功能,本人精神上感到很痛苦,主要有偏执型、反社会型、冲动型、表演型、依赖型、自恋型等)。虽然该剧更多地不是从本应选择的病理学角度出发,而只是从社会学角度去叙述的,但客观上却能凸显当前中国社会以中年群体为中心的多个社会阶层的普遍性心理健康问题。这样的素材选择,本来应当是继《都挺好》开先河之后,有关当代人幸福体验主题创作的中国电视剧所必然选择的深化路径之一,但假如自觉性和专业性都明确和强化就接近理想了。
另外值得关注的一点是,该剧以中年群体为中心,频频触及和集中展示该群体与老年群体、青少年群体三代人之间的社会代际冲突,以及化解途径,由此突显出当代中国社会主要矛盾及其相关纠葛的尖锐性和合理性,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甄开放与前夫宋明远的矛盾及其职业转变危机,萧晴与女儿萧春泥的激烈冲突,欧阳严严与妻子赵雅茹的矛盾以及后者与儿子欧阳博文的升学矛盾等,这些矛盾同中年群体的心理疾患相互交织、激化,致使中年群体的幸福体验或幸福感接连遭遇打击,不幸福感加剧。
将心理疾患予以暴露,恰是为了治疗。正是在治疗当代中年群体的心理疾患方面,该剧呈现了多样化的途径。一是对老年群体,增加幸福感的办法其实没有秘密,就是要多些关爱和理解。二是对青少年,就是要敢于放手和放飞。三是对同辈人如发小、同事和他人等,要谦让和沟通。例如第31集,当萧晴与欧阳严严陷于严重的友情危机情境之时,萧解放专程去对女儿萧晴讲述当年欧阳严严之父欧阳国庆代替自己下岗的往事,告诫女儿:“你要知道,金子也没有情分重。”四是对自我,可谓难度最大,应当锐意换位思考、加强自我反思,例如甄开放与司问渠恋爱后,在前夫宋明远眼里就变得善解人意和可爱了。
同时,该剧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也有其特点:主要人物性格鲜明。甄开放的热情和泼辣、萧晴的认真和专注、欧阳严严的调侃和不在乎、司问渠的英俊潇洒及宽厚等,都给人较深的印象。但与此同时,这几个人物也都同样存在“轴”的特点,也就是独异、与众不同及有时不轻易接受他人意见等。
即便拥有上述诸多优点或积极方面,但我还是想说,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重点献礼剧角度看,以及从当前中国电视剧应有的艺术质量和美学品位看,该剧都存在一些不足。首先,如前所述,它不应满足于仅仅从一般社会问题或社会学视角去叙述中年群体的心理健康问题,而应当切实引入病理学、心理学等专业视角去叙述,特别应针对在当前中国社会各个群体中都共同面临的较为普遍的心理健康问题,为动员全社会明确面对和勇于解决而提供具备专业水平的艺术启迪。其次,全剧总基调失之于模糊或非确切性,尤其明显的就是,以看似现实主义式的暴露幸福感遭遇危机作为开头,却以浪漫主义式的温情抚慰作为结局,让全部四个主要人物在短暂的努力后就全都重新找到了幸福归宿,因而很难说就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当幸福感设置得太容易时,人们如何能够相信它是真的?更何况现实主义精神的核心并非过于容易的幸福感满足或生活理想实现,而是直面现实症候并力求予以救治的务实态度。再次,全剧主题表达较为浅表,几乎直奔“遇见幸福”主题而去,没能从故事中提炼出丰厚而多义、经得起观众反复品味的具备蕴藉性的思想及情感题旨。最后,在演员选拔上,饰演父母的演员与饰演儿女的演员之间年龄差距过小(如欧阳严严和赵雅茹与儿子欧阳博文之间,萧晴与女儿萧春泥之间),观看时难免让人出戏。这部剧锁定当代市民对幸福的执著追求没错,但让幸福感来得如此容易,就近乎失真了。假如能让其中部分人物的结局留下一点缺憾,反倒可能会在美学上更趋完美。这可能正是这部电视剧给当前电视剧重大及重要主题创作留下的宝贵启示之一。
(作者:王一川,中国文联主席团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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