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野
我今年91周岁,算来以话剧为业也70多年了,心中不无感慨。我暮年白发,去年年初还登台,两部我导演的戏也成功上演。半生与戏剧结缘的我,悟得一个道理:演员创造角色不能从拿到剧本才开始,既然认准这个专业,就必须时时涌动着创造愿望,在没有合适剧本和角色之时,心中仍积蓄创造热情。我还能塑造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还能再导演个什么样的戏呢?我一直在问自己。请白桦为我写《吴王金戈越王剑》,请万方为我写《冬之旅》,去年又邀郭启宏写《大讼师》,都是这样得来的剧本。
北京人艺1952年建院,演员来自四面八方,表演方法五花八门,所以建院之初就提出要统一表演方法。这并不容易,走过弯路曲折,但人艺人自有一股子探索钻研劲头儿。我比较幸运,上世纪50年代中期获得进修机会,老师是来自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故乡的专家,是瓦戈坦果夫剧院所属戏剧学校校长,教学方法很符合北京人艺的艺术追求。毕业后,北京人艺让我主持操办在职演员学习班,我根据剧院特点,在教学中强调体验生活并带着学生观摩大量民族戏曲,获益良多。
演剧方法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生活积累。胸有丘壑,厚积薄发。北京人艺建院之初并没有马上排戏,剧院做的第一件事是下厂下乡,全院导演、演员、舞美人员分4个大组到工厂和农村去。我去的是重工业琉璃河水泥厂,比我年长的刁光覃、田冲,以及焦菊隐先生和我们一起。在这半年中,我们确实做到与工人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工作之余,还跟着工人一起欢聚、打球,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人艺《茶馆》剧照
“深厚的生活积累”是北京人艺演剧风格得以形成的重要因素。每排一个戏都要求必须认真深入生活,这一点已经成为大家的自觉习惯。人艺的经典剧目《茶馆》就是体验生活、深入生活的典型作品,创作者在前期进行的准备工作,甚至超过排戏所用的时间和精力。1964年我刚转行做导演,恰好有一段时间难得空闲,想到农村去。北京市委给我推荐房山岗上大队,大队老主任吴春山当时是全国农业一面旗帜,我就和他同住在大队牲口院,同睡一铺炕,在那半年时间里,我整天跟着他在地里转,干农活儿,喂牲口,大会小会我也参加,讨论事情也说上几句,村里都不把我当外人。后来,我曾一路步行去岗上村,见到老主任恍如隔世。老主任说:来过那么多人,就是觉得跟你最亲。
文化修养对一个演员也很重要。人们常说:“演员创造能达到什么境界,最后拼的是文化。”北京人艺有浓浓的读书风气,排练厅有幅标语“做学者型的演员”。我对此其实略有质疑,戏剧人知识深厚、学贯中西当然好,如焦菊隐先生是留法博士,同时熟悉中国戏曲,把中国话剧提升到更高境界,但这何其困难。我认为,演员要有文化,但不能书生气,更应像一个“杂家”。北京人艺许多演员善于琴棋书画,虽然只是出于兴趣,但确实有助于塑造人物、提升文化品位。北京人艺当年曾经请来很多位京剧、曲艺大家传授创造经验心得,荀慧生先生、裘盛戎先生不止一次来到剧院,我们常常白天听讲,当晚看他们演出,领悟自然更具体、更深刻。此外,像骆玉笙、魏喜奎、良小楼等名家大家也来讲过课,教我们台词,让我们掌握吐字归音、台词清楚的方法。骆玉笙先生很想教我一段京韵大鼓,若不是我天生跑调,肯定学一段《剑阁闻铃》。也正是人艺演员注重多方面的积累,才为焦菊隐先生后来倡导中国话剧民族化探索,提供了人员优势。
现在有些对演员的称呼,比如“小鲜肉”,听者还有些得意,我认为这种叫法很不合体,甚至带有侮辱性。这种称呼说明演员不懂表演,只是在卖弄自己的脸面。演员就是演员,其专业就是表演,这是一个有敬意的称呼、值得尊敬的职业。如果说现在社会上对演员有什么负面看法,我们首先要三省吾身。我相信,只有用角色说话,才能赋这份职业以尊严。
蓝天野,1927年生于河北,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导演。1952年参加组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曾饰演话剧《茶馆》《北京人》《蔡文姬》《家》《冬之旅》等作品中约70个角色;导演话剧《贵妇还乡》《家》《吴王金戈越王剑》等十余部;参演《茶馆》《封神榜》《渴望》等多部影视剧。获中国话剧金狮奖荣誉奖、中国戏剧终身成就奖等。
延伸阅读(点击可看):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