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每当我听到这首动人的电影插曲时,便会情不自禁地跟着轻轻吟唱,胸中不禁涌起一股亲切自然的美感。近来,一则台湾作家龙应台在港大演讲“启蒙歌”的视频在网上流传,那场讲座的主题叫做:“大学问:一首歌,一个时代。 ”龙应台问台下听众,人生的“启蒙歌”是哪一首。一名操着广普的中年男士(据说是香港浸会大学副校长周伟立)回答,是大学师兄们教的《我的祖国》 。龙应台似乎不太相信地反问了一句:“真的? 《我的祖国》怎么唱? ”听众席上突然有人唱了起来:“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第一句的声音还很薄弱,可越往后,加入的人越多,慢慢就变成了全场大合唱:“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因为这个视频,《我的祖国》这首歌又结结实实地火了一把。这首为抗美援朝电影《上甘岭》创作的歌曲,诞生于1956年。今年恰好是它诞生60周年。它的词作家、我国著名词坛泰斗乔羽老爷子,也已89岁高龄了。由于身体的原因乔老爷常年在家静养,不再接受外界的采访了。去年10月31日,有关部门在人民大会堂为他隆重举办“我的祖国——乔羽作品音乐会” ,我高兴地拿到了邀请函,本以为能在台下望几眼十分惦念的乔老,可那天还是失望了——乔老爷亲切的面容,是通过VCR出现在大屏幕上的。他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说,我想念大家,想念朋友们!
我想念乔老爷。29年前到他府上,和他聊天儿,听他风趣、幽默、妙语连珠话语的情景一下奔涌而来,历历在目仿佛如昨天。那次,乔老爷敞开心扉,首次披露了《我的祖国》的创作过程。我写出稿子后,又经他过目审定,应是权威版本。此后,多有文章提及“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故事,皆出自拙作。至今也没有走样儿,令我颇感欣慰。
记得那篇题为《一条大河波浪宽》的独家专访,刊发在1987年6月我供职的报纸上,还有我为乔老爷拍的照片——他正站在书柜前翻看《曾国藩家书》 。
今天,我把29年前的旧作翻出来,希望能在一家全国性大报上刊发,并通过微信等网上传播,使更多喜爱乔羽乔老爷的朋友们读到、看到。我也愿以此方式,谨向敬爱的乔羽老师送上我深深的祝福!
29年前我这样写道——
我时常想,乔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怎样写出这么美的歌词来的呢?
5月末的一天, 《中国少年报》的一位资深编辑罗大姐来电话,她兴冲冲地说:“约好了,乔老爷同意见你! ”于是,我跟着她一同来到垂杨柳,敲响了一幢普通楼房的门。乔羽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客厅,正巧遇到两位青年同志在邀请他参加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活动,时间、地点叮嘱了不下5遍,乔羽和我们都忍不住笑了。确实,今年60岁的乔羽,现任中国歌剧舞剧院院长、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长,同时还是刚刚成立的中华诗词学会的发起人之一,加上他的创作和其他社会活动,工作之忙,是可想而知的。看上去,乔羽一副老学究的样子,甚至带有几分领导者的尊严。然而交谈起来,你会感到:他,快人快语,推心置腹,爽直的语言中,不时闪现出睿智和幽默,就像他的歌词那样朴实亲切,容易让人接近。
电视台的客人走后,我坦率地交底:“来访之前想查查关于您的资料,可惜没有找到。 ”
“我根本没有资料。 ”乔羽笑了,没有丝毫的不悦。他说:“我名不见经传, 20岁时就搞专业创作,从小寂寞惯了。 ”
“寂寞”中,乔羽却为祖国、为人民奉献了他的全部热情和智慧。40年来,他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优秀作品,像新中国成立初期他写的不知给多少人留下了童年美好记忆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像60年代风靡全国的电影《刘三姐》中的那些精彩对唱,还有像《祖国颂》 《心中的玫瑰》 《春雨,蒙蒙地下》 《天地之间的歌》以及《牡丹之歌》等等,都受到广大人民群众深深的喜爱,至今传唱不衰。
我们的话题很快集中到电影《上甘岭》的主题歌《我的祖国》的创作上。我急切地问:“ ‘一条大河’流传了30多年,这么美的歌词,您是怎么写出来的? ”
乔羽略作思索,娓娓谈来,他披露了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
那是1956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投入很大力量拍摄的当时作为重点影片的《上甘岭》 ,需要有一首插曲。整个摄制工作已接近尾声,就等这首歌了。著名导演沙蒙和担任影片音乐的作曲家刘炽商量:歌词请谁来作?刘炽回答得很干脆:“非乔羽莫属! ”此时,乔羽正在江西进行电影剧本《红孩子》的创作。于是,一封电报从长春飞往江西。乔羽接到电报后,回了一封电报:“还是就地请别人写吧,我回不去。 ”然后又专心去搞他的剧本了。不想,长春跟着又来了电报,电文不是一张了,而是厚厚的一沓。电报到时,已经是晚上了,电文没有翻译出来就送给了乔羽。乔羽到邮局请工作人员翻译,电报的大意是,要他立即赶往长影,片子已停机待拍,有了他的歌词才能最后拍完,摄制组等一天就要花去上千元的经费……乔羽读到这儿,对邮局的同志说:“下边儿的不用译了。 ”他决定立即动身,去长影。沙蒙导演早已同时拍电报给上影的袁文殊同志,使乔羽顺利地从江西经上海转车到达了长春。
乔羽原以为这部以抗美援朝一次战役为题材的片子,大概尽是打炮、喊冲啊杀呀一类的。看过已拍完的样片后,他沉默了,没有想到《上甘岭》竟拍得这么好。他问导演沙蒙:“对歌词有什么要求? ”沙导演回答:“没什么要求,只希望将来片子没人看了,而歌却是流传的。 ”
乔羽感动了,他拿起笔,坐在书桌前苦思冥想,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沙导演一点也不催他,只是每天笑着到他的房间坐坐,聊几句闲天就走了。乔羽心里却明白,大家都在等他。就这样苦苦地“憋”了十几天,他终于诗如泉涌,一挥而就,写下了三段歌词。他把稿子交给沙蒙,沙导演反复看了十几分钟,一语不发,最后大喊了一句:“行,就它了! ”
乔羽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后来,沙蒙和乔羽商量,歌词中的“一条大河波浪宽” ,能不能改成“万里长江波浪宽” ?乔羽说,不能改。他说:“这首歌是写家乡、写祖国的,人们都会怀念故乡的小河,哪怕他家门前流过的是一条小水沟,但在他的眼里却永远是一条大河。这样,‘我家就在岸上住’才使人感到亲切。如果开头用‘万里长江’ ,那么就会失去很多人,在长江边上住的能有多少人?毕竟是少数啊。 ”沙导演听后,连声说:“对,对,就‘一条大河’ !就‘一条大河’ ! ”
回想起30多年前的情景,乔羽显得激动起来。他说:其实,这首歌词的第一个读者,是贺敬之同志。当时他也应“长影”之邀来创作,就住在隔壁房间,我们两人都是整天“愁眉苦脸”的。我的任务完成了,沙导演还没来,就先拿给他看。贺敬之也是看了好久,不做声。我问他怎么样,他说:乔羽啊,你第三段里“朋友来了有好酒”这句太好了,要我说是绝好!
歌词交给刘炽谱曲,他和乔羽是老搭档了,心是相通的。乔羽说:“刘炽一向是个快手,但这回,他用的时间比我还长! ” 《我的祖国》终于完成了。最后决定由郭兰英担任领唱,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去录音。“一条大河波浪宽……”歌声在流动、在飞扬,乔羽、刘炽、沙蒙以及在场的许多人都激动不已。有趣的是,第二天,电台的编辑在未同作者和长影打招呼的情况下,就向全国播放了这首歌,一下在城乡传开了。 《上甘岭》半年后才公映,而“一条大河”早已家喻户晓了。
乔羽创作了多少歌词?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人们喜爱乔羽的作品,常有人来信问:哪儿能买到他的作品选集?乔羽说:“我至今没有出版过一本歌词选集。 ”
这回答不禁使我们惊讶。他的案头,有许多本已经出版的中青年歌词作者的集子,几乎大多数都是由乔羽作序的。翻开近年我国出版的两部最重要的歌词选本《中国歌词选》和《现代百家词选》 ,其序言也都是请乔羽写的。而他的大量优秀作品却未能结集出版,不能不令人遗憾。这大概是他“甘于寂寞”的缘故吧。乔羽笑笑说:“也许历史会给我出一本集子吧。 ”
乔羽是个作家,一谈起创作,他来了劲头。他告诉我们,最近他应彭丽媛的要求,为山东(他和彭丽媛是山东老乡)曹州牡丹写了一首《看牡丹》 。彭丽媛看后,拍着手说喜欢极了。对老诗人的新作,我们当然也很感兴趣,要求把这首歌词记下来。乔羽说:“好,这首歌词前几天刚写成,请你们看看怎样。 ”于是他轻轻地念道——
人称牡丹花之王,
国色天香谁敢当。
阳春三月曹州路,
人来人往看花王。
十里斑斓十里香,
看罢魏紫看姚黄。
青枝绿叶都好看,
此时才算好春光。
入得诗来诗也美,
入得画来画也香。
人间春色它占尽,
莫笑看花人儿狂。
我们期待着彭丽媛的演唱。我们祝愿乔羽同志的创作,永远像一条大河,紧连着人民,奔涌不息!
附记
采访乔羽的稿子写完后,我把小样(那时还没有电脑、微信类的)寄给乔老爷审阅,信中告他可把改样寄回给我即可。不想,我却接到了他夫人的电话,约我去家里面谈。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稿子没通过吧?不敢怠慢,赶紧第二次来到乔老爷府上。开门的是乔老的夫人,她微笑着把我让进客厅,端上了热茶,像老朋友似的。她说:“这篇稿子我先看的,不瞒你说,一连看了好几遍,看得我直流眼泪。好多事我都不知道啊,他从不说的。 ”这时,乔羽忙完手里的事儿,走过来,他把稿子的小样递给我。我扫了一眼:没有改动。细看,竟一个字没改。我望着乔老爷,他说,没动,写得很好。你们报发吗?我连说,当然当然。
至此,审稿结束。那天乔老爷心情大好,留下我喝茶聊天儿。我借此不断发问,乔羽老师更是快人快语,妙语连珠。许多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比如,我们谈到古典诗词,他给我讲了个笑话:一次,他参加作家笔会来到新疆的天池,兴之所至,顺口吟诵出一首《天池令》来——
一池深绿,雪岭掩映,万仞山中。至清,女儿心胸,夏无暑,冬无冰。
不闻天子车驾,但凭小舟轻盈。才舍短棹上短亭,忽逢骤雨如绳。
大家都很喜欢这首小令。乔羽故意问身边的几位青年作家、诗人:“这首小令是哪个朝代的啊? ”有位作家想了想,答道:“是明代的吧。 ”乔羽哈哈大笑,得意地说:“这是我刚诌出来的。 ”大家都笑了。
他嘱咐我说,这事儿别写啊,人家那几位可是名人哪!
那天,他还给我朗读了好几首得意之作,可惜,一是我自己旧体诗词底子太差,二是他浓重的山东济宁口音我不能完全听明白,就没有记下来。至今,乔羽先生的旧体诗词似也未见发表,不免遗憾。不过,当我们欣赏他创作的亲切、朴实、朗朗上口的当代歌词时,很容易寻到优秀古典诗词的韵律之美。这也是乔羽乔老爷对中华优秀文化传承的突出贡献。
(作者:李培禹,《北京日报》文艺副刊部原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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