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时间领会的深刻性而言,鲁迅在中国作家中可谓首屈一指,立于世界作家之林也独树一帜。对时间流逝、时代悖谬、生命乖蹇加以凝望的作家,比比皆是,而像鲁迅那样,对生命具有深刻内视,又与大时代须臾不离并直接刺穿时代黑暗的作家,寥寥无几。
“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了空虚”。《野草》作为鲁迅中期创作的代表作,充斥着“空无的时间”和“充实的时间”的纠缠、冲突、乖离以及不可名状的同一。
在《影的告别》中,影子不愿跟随人。因为有不乐意的东西在天堂、地狱以及将来的黄金世界,它不愿去天堂,不愿去地狱,不愿去将来的黄金世界。它在“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了,但它也没有去所,于是“彷徨于无地”。
在《秋夜》中,鲁迅写到“小粉红花的梦”和“落叶的梦”。前者的梦是“秋后要有春”,后者的梦是“春后面还是秋”。人们太熟悉“冬天到了,春天不会远”,春天代表着美好,秋天则是肃杀,而鲁迅通过花朵的梦和落叶的梦,花朵的时间与落叶的时间,为春和秋作出了新的定义,果实和叶片全然落尽的枣树,干枝“欠伸得倒很舒服”。主体一旦变化,悲欣顿时不同,而又有谁曾如鲁迅那样体味落叶的梦和干树枝的写意呢?
在《墓碣文》中,“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墓碣上写着,“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而死尸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却在说话。这是托于梦境的,因此得以展现“无所有”的场境,但每一个场境都是那么乖离,无非时代巨大冲撞而又如入“无物之阵”而已。
《复仇》描述了一种时间停滞的状态:两个人“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人们四面奔来,要看点什么。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路人们于是乎无聊。他们俩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两人以无所为的对立,完成了对看客的大戮。时间吸食了两人的对立,更重要的是吸食了看客的生命。
《淡淡的血痕中》将时间的淡化作用化为对造物主的讽刺:“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他专为他的同类——人类中的怯弱者——设想,用废墟荒坟来衬托华屋,用时光来冲淡苦痛和血痕;……他必须使一切也欲生;他还没有灭尽人类的勇气”。
《失掉的好地狱》展现了时间更替中的人鬼怪剧: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的魔鬼,悲愤于“好地狱”的失去,群鬼倏忽记起人世,向人间发出反地狱的绝叫,人类便应声而起,征伐鬼域,获得胜利。鬼魂一齐欢呼时,人类已整饬起地狱,叱咤一切鬼众。鬼魂于是作了人类的叛徒,但迎来人类更严厉的整饬。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人类的成功,鬼魂的不幸”,不过是鬼魂自招。然而,“我”还是拒绝与人为伍去统治鬼,而是寻鬼去。
《死后》表达了对未来的不可把控:当我死在道路上后,仍然能够听到人们的评论,承受人们的观看,感知人们加诸自己的行为,然而无力做出辩解,也无法起而应对,气闷厌烦而无能为力。最后是“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并因此而感到快意,“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野草》由一篇篇蓄积着巨大语言张力、生命张力和时空张力的散文诗组成,意象诡奇,文字孤绝。对这部作品的解读方式和解读方向,因人而异但底色不易,那就是黑暗中的冲突、和对立,抗争性与压迫性的对峙,无所谓胜负,纠缠到底,即使死亡也无从摆脱这些纠缠。这些作品是心灵的自言自语,但绝非心灵鸡汤似的轻盈写意,而是生命体验与社会体验合于一体的内在磨砺。历史时间在通过一个又一个梦境断裂在当下,全部的社会历史体验和人生体验铺展在瞬间。
然而,《野草》终究不是纯粹的心灵抒写,而是倡扬行动的。“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即使火焰瞬间冰冻,成为“死的火焰”,一遇微温,仍然“不如烧完”。
在诗剧《过客》里,“或一日的黄昏”这个时间,“或一处”这个地点,老翁、女孩与过客,展开了关于“走”的对话,过客一路走来,困顿疲乏但并不改变,他就是那么走着,向着“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的坟场,坟场过后是什么,不知道,但仍将走下去。西方戏剧的《等待戈多》才出现,那是一个不知为何等待而一直等待的故事。鲁迅的“走”与贝克特的“等”,显然产生于中西不同的现代境况,但《过客》比《等待戈多》早28年。
(文/刘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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