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程相占
近期,《中国诗词大会》热播,引发了全社会对古诗词教育的深刻反思。作为高校文科教师,在众声喧哗中、扪心自问时,笔者时常会想到一位好老师,她的名字叫林黛玉。她在很短的时间内,教会了一个学生作诗。《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香菱学诗”的故事脍炙人口、耐人寻味。
香菱住进大观园后,来潇湘馆拜访林黛玉,半打趣半认真地说,“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从此,林黛玉便成了香菱的诗歌老师。
像许多老师一样,林老师也讲诗歌原理,比如“起承转合”之类。但她马上又说,“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如是,那些所谓的“原理”,一下子就被“奇句”打碎了。香菱同学立马开窍,以往读诗时的困惑迎刃而解,并会意如下: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林老师赞许之余,进一步提点道,“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也就是说,林老师诗学的第一要点是“真意趣”。真意趣来自人的性灵,“格调”也罢,“规矩”也罢,都不能束缚人的真意趣。
但是我们不要忘了,意趣无论多么真,它本身还不是诗——诗歌毕竟是一套不同于日常语言的另外一套话语,古人有时称之为“诗家语”。所谓作诗,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就是用“诗家语”表达“真意趣”。为了让香菱同学尽快学会用“诗家语”说话,林老师特地给她开了个书单:王维的五言律诗一百首,杜甫的七言律诗一二百首,李白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这是唐代三位顶尖诗人的作品,林老师要求学生“细心揣摩透熟了”作为“底子”,然后再去读陶渊明等人的诗歌。这种诗学理念,无独有偶。南宋诗论家、诗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学诗“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然后通过“熟参”“第一义”的作品而达到“妙悟”。香菱同学谨记教诲,拿了诗集回到住处,“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的读起来”,甚至忘记了睡觉。
几天后,香菱再次来访。林老师关切地问“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认为“讲究讨论,方能长进”。香菱笑道,“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香菱读书不多,应该不知宋人所说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但她讲的正是这个意思。林老师问她从何处见得,她举例如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中,“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但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中,“白”“青”二字也似无理,但细想起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含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诸如此类,落脚点还是在诗歌的“滋味”上。我们知道,中国古代“以味论诗”的传统源远流长,从钟嵘的“滋味”说到司空图的“味外之旨”说,相关言论层出不穷。林黛玉深得诗歌精髓,并启发学生勤学深思、举一反三。
香菱学得饶有兴味,希望老师“出个题目,让我诌去”。林老师布置她用“十四寒的韵”作一首咏月诗。香菱苦思冥想,先后作诗三首。林老师分别点评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是严格要求、耐心点拨,终于教出了一个好学生。
在整部《红楼梦》的所有姑娘当中,香菱的一生尤为凄惨:自幼与父母失散,后被人贩子卖给呆霸王薛蟠做小妾,受尽凌辱。多亏柳湘莲的一顿苦打,让薛蟠决定出外“躲躲羞”,香菱才有了难得的机会,和薛宝钗住进了羡慕已久的大观园,进而师从林黛玉学诗、作诗。
其实细究起来,林黛玉并未传授给香菱多少诗学知识,而是激发她的真意趣,引导她品尝一流诗歌的无尽滋味。这样的良苦用心,让香菱打心眼里爱上了诗歌。为了作一首理想的咏月诗,香菱“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走至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傍听,目不别视”“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不知不觉成了大观园中的一道独特景致。见她这般痴迷,宝玉不禁感慨说,“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宝钗也多次雅谑道,“可真是诗魔了”“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等等。
就这样,香菱得以灿烂地绽放了上天赋予她的“情性”。而这些,皆与林黛玉的循循善诱、诲人不倦有着密切关系。其实对于香菱来说,诗歌好坏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她有了一段与诗为伴的温暖人生。这段时光虽然短暂,根本无法对抗她一生的苦难,但毕竟是她生命中的华彩乐章,是对这位苦命姑娘的最大安慰。而林黛玉所做的,就是成全了这段诗意而温暖的人生。做到了这些,不就是最好的老师吗?
经常听人说,“大学中文系的目标不是培养作家”。笔者认为,这更多地是在批判教育的功利性。可是姑且设想一下:如果真有学生希望将来当作家,我们的文学教授能够当好这个老师吗?每当给刚刚入学的本科生讲授《文学原理》课程时,笔者就会不禁思考一个问题:这些满脸懵懂的孩子们,怎样借助带着“原理”光环的知识,顺利地进入精彩的文学世界?《红楼梦》第四十八回中林老师的教学方法,无疑值得称道和借鉴。
(文/程相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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