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9月15日,农历八月初十,中国现代漫画第一人丰子恺逝世。45年后,丰子恺的原版彩色漫画集《白云无事常来往:丰子恺画语》出版,囊括目前发现的丰子恺原版彩色漫画212幅,四色印刷,印装精美。这也是目前市面上惟一的一部丰子恺彩色漫画集,以此纪念这位“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
“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一语广为流传,此说来自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他在1940年将丰子恺散文《缘缘堂随笔》译介到日本,在译者前言中写道:
我觉得,著者丰子恺,是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这并不是因为他多才多艺,会弹钢琴,作漫画,写随笔的缘故,我所喜欢的,乃是他的像艺术家的真率,对于万物的丰富的爱,和他的气品,气骨。如果在现代要想找寻陶渊明、王维这样的人物,那么,就是他了吧。他在庞杂诈伪的海派文人中,有鹤立鸡群之感。
正如俞平伯所言的“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艺术家丰子恺一生创作了近5000幅漫画,他用他的画笔营造了一份独特的艺术世界,蕴藉着童心、率真、慈悲、诗情。
漫画创作五十年
1921年,丰子恺东渡日本求学,原本是想学习西洋油画。可是他很快发现他并不适应油漆工作似的西洋画法,反而是挥毫泼墨的中国画更契合他的个性气质。他一时陷入困顿中,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转而在东京游历。一次,丰子恺在东京的一家旧书摊随意翻阅,一本书跳入了他的视野。那一刻,注定了他与漫画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是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梦二画集·春之卷》,丰子恺顿时被里面的毛笔速写所深深吸引,“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梦二的画,开示了丰子恺的绘画之路,为他指明了一条康庄大道。从此,中国现代漫画的奠基人丰子恺开始了他终其一生的漫画艺术之旅。1971年,丰子恺在他的生前最后一部漫画集《敝帚自珍》序言中写道:“今生画缘尽于此矣。”至今读来令人唏嘘不已。从1921年算起,丰子恺漫画创作足足50年。
1934年2月,丰子恺写了一篇《学画回忆》的散文,文中丰子恺向读者娓娓道来他的学画之路。
假如有人探寻我儿时的事,为我作传记或讣启,可以为我说得极漂亮:七岁入塾即擅长丹青。课余常摹古人笔意,写人物图,以为游戏。同塾年长诸生竞欲乞得其作品而珍藏之,甚至争夺殴打。师闻其事,命出画观之,不信,谓之曰:‘汝真能画,立为我作至圣先师孔子像!不成,当受罚。’某从容研墨伸纸,挥毫立就,神颖哗然。师弃戒足于地,叹曰:‘吾无以教汝矣!’遂装裱其画,悬诸塾中,命诸生朝夕礼拜焉。于是亲友竞乞其画像,所作无不维妙维肖……
文中尽是戏谑自嘲之语。若真正说引导丰子恺走上学画之路的人,便是李叔同(弘一法师)。17岁时,丰子恺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遇到了影响其一生的导师李叔同。他师从李叔同学习绘画、音乐,还学习日文,这一切都为他后来能在美术、音乐、翻译等领域取得卓越的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丰子恺与李叔同两人之间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两人共同创作的流传至今的《护生画集》,见证了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成就了一段文坛佳话。
郑振铎与“子恺漫画”的诞生
提及丰子恺的漫画,就必须说到他正式发表的第一幅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画题源自宋代诗人谢无逸的一首词《千秋岁·咏夏景》,词末写道:“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淡月天如水。”丰子恺巧妙化用原词,新月换淡月,仿佛是说三五知己纵情畅谈,浑然不知月已悄然挂在天边,心中平添一份静谧与充盈。
这幅画最初发表在《我们的七月》杂志上,郑振铎一眼便被它所吸引。这种寥寥数笔却能小中见大的绘画风格,带给郑振铎莫名的愉悦与极大的快意:“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实在的,子恺不惟复写那首古词的情调而已,直已把它化成一幅更足迷人的仙境图了。”
后来郑振铎就托胡愈之向丰子恺索画用于新创办的《文学周报》做插图。编者代为定名曰:子恺漫画,这也是现代意义上“漫画”一词被使用。从这个意义上说,丰子恺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漫画第一人。
直至后来,郑振铎一力促成丰子恺的第一本漫画集《子恺漫画》的出版。1925年文学周报社出版的《子恺漫画》,收画60幅,均为黑白漫画。丰子恺早期的代表作《买粽子》《花生米不满足》《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悉数收入。自此丰子恺的漫画渐为大众所知悉,他的画集也是不断涌现,至1949年他出版的漫画集有:《子恺漫画》《子恺画集》《护生画集》《大树画集》《恩狗画集》《古诗新画》(子恺漫画全集之一)《儿童相》(子恺漫画全集之二)《学生相》(子恺漫画全集之三)《民间相》(子恺漫画全集之四)《都市相》(子恺漫画全集之五)《战时相》(子恺漫画全集之六)等诸多集子。他的漫画内容分为四大类:稚子儿童、民间都市、古诗新画、护生护心,已略具雏形,这也是《白云无事常来往:丰子恺画语》一书分门别类的缘由。
寥寥数笔传 弦外有余音
丰子恺有一篇著名的散文《儿女》,淋漓尽致地传达了他的儿童观,表现了他俯下身子与儿童打成一片的生活态度,以及他儿童崇拜、儿童至上的人生观。这篇散文创作于1928年,丰子恺时年30岁,膝下已有四个孩子。他在文中结尾动情地写到:“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 。”于是,他的可爱的儿女便成了他的模特,他创作了大量反映儿童生活的漫画,如《阿宝赤膊》《爸爸回来了》《穿了爸爸的衣服》《弟弟新官人,妹妹新娘子》《瞻瞻底车》《“爸爸耳朵里一枝铅笔”》等。这些漫画,多为寥寥几笔,有些甚至连五官都未画全。为此,有人说丰子恺的画“不要脸”。正是这“不要脸”的漫画,却每每能传达出无穷的趣味。其实,这正是丰子恺所追求的“意到笔不到”的境界。当初朱自清看到一幅竹久梦二的漫画,说:涂鸦抹的几笔,便造起个小世界,使你又要叹气又要笑。当他欣赏了丰子恺的漫画,更是为其所折服:“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就像吃橄榄似的,老咂摸着那味儿。”
丰子恺处处写儿童世界的美好,正是因为他看惯了成人世界的险恶与虚伪。抗战爆发后,丰子恺一家老小颠沛流离,他仍创作了大量反映民间都市、战时百相的漫画,《邻人之爱》《星期六之夜》《话桑麻》《云霓》等,尽可能呈现成人世界的美好与幸福,温暖人心。直至后来,丰子恺更多地把画笔聚焦古诗新画、护生护心,从人生转向自然,寻求更深刻的素材。他的《春草》《战场之春》《炮弹作花瓶,世界永和平》便是这类的实践。有一幅漫画让人印象尤为深刻,全幅画真正没有几笔,就花了一棵从破墙的砖缝里钻出来的小草,题为《生机》。此画之精工巧妙,正是令人叹为观止。同样的,他的《白云无事常来往:丰子恺画语》也是撷取古诗中的精妙之语进行再度创作,看了他的漫画远比单纯读古诗要丰裕充盈得多。因为,在丰子恺的笔下,赋予了更多的意味,或崇高,或伟大,或纯仁,或娴静,或慈爱。捧读《白云无事常来往:丰子恺画语》一书,你就会看到一个充满仁爱、童心童趣、悲天悯人、与世无争、无所不爱的丰子恺。
丰子恺,不仅是一位伟大的漫画家,还是一位杰出的音乐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等,他的《缘缘堂随笔》,翻译的《源氏物语》等作品均为传世经典,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为了表彰丰子恺的卓越贡献,今年6月份天上的一颗小行星被国际小行星委员会正式批准命名为“丰子恺星”。从此,天上多了一颗“丰子恺星”。丰子恺先生的黑白漫画集《世间如侬有几人》《缘缘堂随笔》(足本)以及10卷本的《丰子恺集》将会在今年年底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以此纪念这位现代中国的真正艺术家。
(作者:刘伟,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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