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又可称之为游春、踏青、寻春、踏春等。每当自然万物复苏、春回大地的时候,人们都会呼朋唤友一起去郊外欣赏春日的美景。《论语》中孔子与弟子们的春游更像是游学体验;“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王羲之在永和九年的那场春游则成就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而唐代诗人白居易更是在《春游》一诗中发出“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的感叹。
三月春色渐浓,又到了一年中柳枝抽芽、花蕾初绽的时节,你的双脚可能会“蠢蠢欲动”想要走出家门。但身处疫情期间,还请大家一定要屏牢,尽量减少外出与聚集。春意萌动,心生向往,宅家卧游,不亦快哉。本文我们带大家云游赏景,坐看古今风光、艺术踏春,从读画到看风景,听范景中谈绘画怎么影响我们观赏风景,让眼睛不负春光、造景出游。这就跟随艺术家的笔墨与视角,来场别致的艺术春游吧。
——编者按
如果到杭州西湖游玩,离开后你能记忆起些什么?如果告诉你有西湖十景,是不是可以根据这个提示来旅游、来观看、来记忆?如果没有西湖十景这样的概念提示,我们可能会有一般的西湖印象,但是如果有了提示,再看西湖的时候就不一般了,会看到一些特殊地方。如果西湖不是十景,而是二十四景(二十四景确有其说),就可以看到更多更细更精密的东西。我们看风景,对于风景的命名和分节,分得越细致,对于风景的记忆、认识和观察也越精细。所以认识论里有正反的过程,我相信古人往往是从模糊的、一般的概念出发,然后越看越细,越命名越细致。
晚清 杭苏名胜之孤山放鹤 26.7×64.2cm 纸本水墨
观盆景观园林 欣赏中国画不能叫看画应该叫读画
中国的盆景高明,可以说是将林木分节观看的结果。中国园林与西方园林有很大区别,比如德国海德堡附近的公爵园林,一进去就感觉气势磅礴、一览无余、宏观壮阔。可是进入中国园林,你可能被它的景观分节弄得眼花缭乱,所谓“移步换景”。所以不光是看石头、看盆景,即使看园林,也是在看它不断地分节,甚至可以用分节观看的眼光来看立轴,来看所谓的“潇湘八景”、“西湖十景”、“定州八景”。
那么,我们从画里究竟要看些什么?遇到立轴怎么去读解?我的建议是:看这样的画,可以看它的总体,但更应该注意它的局部。因为注意局部,使得康熙年间出现了一部非常优秀的绘画教科书,这就是《芥子园画传》。它的特点是把山水里面的零部件分节出来,比如点景、人物、桥、山石,皴法有几种画法等等,一个个零部件组织起来又可以成为绘画。
分节再组合,这是我们看山水画的一个提示——应该注意零部件,也注意画家怎么样把这些零部件组合成一幅山水画。比如徐冰的《芥子园山水卷》,我觉得他的智慧之处在于,《芥子园画传》教我们的东西,大家现在都快遗忘了,而他把这些重新组织起来,组成长卷,并且用版画的形式再现。
徐冰 芥子园山水卷(局部)
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中国式看问题的方式。我们经常讨论中西方的艺术对比,谈到中国绘画是散点式的,西方绘画是焦点式的,我一直对这种说法表示怀疑。因为西方透视不是看的结果在画上的反映,而是射影几何学,是投影用数学计算出来的结果。如果读过心理学,会知道视觉有“恒常性”,它与用透视画出来是不一样的,实际上透视不是直观观看的结果。中国也没有所谓的散点式透视,没有透视观念,之所以这么看,可以说是从古书的阅读就开始了。所以欣赏中国画不能叫看画,应该叫读画,一以贯之,进了园林以后,应该说阅读园林,这样来解读。
这是我个人用分节的观点来讲艺术,讲绘画、讲风景跟书籍之间的关系。通过我所接触、所了解的,从艺术的角度、从看风景的角度,来谈它们之间隐藏的东西。
晚明 湖山胜概·紫阳洞天图 陈昌锡刻本
晚明 湖山胜概·三茅观潮图 陈昌锡刻本
用中国笔墨的眼光来看
就这一点来讲,线条也是一种分节的结果。我们如果看自然界的山,真实的山不可能只是线条。但是我们可以用线来组成山,也可以用米家山水的米点来组成山,这都是对画面分节的结果,我们可以用这些东西来匹配所面对的实景。匹配方式很有意思,既可以用线也可以用块面,这也就分成了中国绘画中从张彦远(唐朝画家、绘画理论家)就开始讨论的两个问题:疏体与密体,他认为疏体就是笔触的味道多了,密体画得比较细腻,线的味道更多。
有位美术史家叫滕固,他在德国学习了沃尔夫林《美术史的基本概念》以后,回来对中国唐代绘画进行风格分析时,曾说吴道子是属于用块面的,李昭道父子属于用线条的,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就这点来讲,可以讨论一下风格中,线与块面不断发展的结果,运用到文人画的时候,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因为文人画是讲究笔墨的,笔墨很难用线来概括,它与书法有关,这是中国画又一个特点,看中国风景的时候可以用笔墨的眼光来看。书法本来是文字,是书中的组成部分,由于书法成为一门艺术,又成为绘画的一部分,反过来影响了我们看山水、看风景,这是中国画的重要特征。
明万历《海内奇观》也是一部图文并茂的旅行指南 杭州夷白堂刻本 37×17.6cm 纸本水墨
从读画到看风景 借助艺术重塑西湖十景
有一位印象派的爱好者,他看了西斯莱(法国画家)的画以后,外出时满眼都是西斯莱;有一位艺术爱好者,看到印象派画家画阴影时用了紫色,原本一直当成黑色,之后他出门再看,阴影真的变成紫色了。这里就涉及到艺术家严善錞提出的问题:绘画对于我们观看风景有什么影响?它能不能塑造我们用一种新的眼光看风景?这是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其实,艺术家的作品反作用于人们,重新看待风景。
人们会受到各种观念的干扰,而严善錞的绘画让我们忘记看过的西湖,如果存在西湖既有印象去看画,可能看不出他表达的诗意:他想让人们通过画,回到阅读上,回到诗歌的记忆上,回到对于西方绘画的记忆上。比如他的画里有与庞贝、与伦勃朗画作的对话,这就提醒我们,虽然画的是西湖,但用的是西方手法。我们能不能用西方人的眼光,来看中国山水、看西湖?值得玩味与探讨。其铜版画《宝石山拟古》系列,有与元末明初画家倪瓒的对话。倪瓒的山往往都是远山,严善錞把它搬到近处,因为画的是宝石山,非常具体的山,并且他用了倪瓒的一个符号——树。他将同一个板用不同颜色制作,是想通过画来强调,两个不同颜色是否可以帮助观众记忆,显然他希望画能被记住。
严善錞 宝石山·拟倪瓒B 24.5×45.5cm 纸本油墨 铜版画
当我们看到严善錞的作品在与黄公望、倪瓒、董其昌等对话的时候,会想想他是怎样来做这番对话的。看了他的画再看西湖,是否能让我们在西湖里看到一些什么,是否能想到他所对话的古人?我提这样的问题,一方面是他的绘画里蕴藏这些问题,另外一方面,我自己有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坐在苏堤,看对面西山的景色,看久了就把风景看成水墨长卷了,甚至湖边停船的地方,也把它看成山水的一部分。然而几年之后某些风景消失了,从视野当中、从山水画当中消失了。这就蕴含着西湖绘画中又一命题:古人眼中的西湖十景跟我们眼中的西湖十景,有着怎样的历史变迁。
当西湖十景在南宋产生的时候,南宋画家画它有没有我们看《清明上河图》时的悲凉意味?它暗藏悲凉,是因为汴京的繁华,跟之后偏安杭州西湖边的繁华不一样。但是写西湖十景的诗里确实有,当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在写《潇湘怨词》的时候,他曾引用,说前人写西湖十景有一种悲哀的感觉,我们现在再写潇湘八景也是继承前人,也是用一种悲凉的东西来传达。
如此给西湖十景提出了艺术本身,也有文学史、历史、观念史的问题,甚至蕴含哲学的意味。艺术家希望能借助艺术重塑西湖十景,复原我们现代渐渐远去的西湖十景。在此将我个人经验性、阅读性的体会分享给大家,供参考。
(本文为“风景与书”展览主题演讲的文字记录节选)
(作者:范景中,美术史家,中国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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