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中,人与马是什么关系?绘画中,应该怎样表现人与马的关系?“存形,莫善于画”是古训,但画家基本都是“以宇宙人生的具体为对象,玩赏它的色相、秩序、节奏、和谐,借以窥见自我的最深心灵……”(宗白华语)因此,意境,便以情景交融、虚实相生、耐人寻味的特质,成为画家们追求的至高境界。
打开中国绘画史,马的形象出现很早。千百年来,令人记忆深刻的有春秋战国时期的《漆画人物车马出行图》,北齐杨子华的《北齐校书图》,唐代阎立本的《职贡图》、张萱的《虢国夫人游春图》,宋代李公麟的《五马图》,金代赵霖的《昭陵六骏图》,元代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现代徐悲鸿的《奔马图》,等等。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在题为“草原四季·亮丽北疆——全国美术作品展览”中那不计其数的马的形象时,艺术家们以怎样的表达展现“吃苦耐劳、一往无前的蒙古马精神”,是大家关切的主题。
元代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
站在一幅幅画马的作品前,明显感受到新中国培养的画家更着意于表现人与马的关系。在内蒙古马背民族心里,蒙古马集野性、灵性、神性为一体,是伴侣、战友甚至“吉祥物”,以及可以依托、可以信任的精神支柱。所以,若把画家或画面上的人物视为“我”,该展览中的画马作品大约构成了5种境界,即“无我之境”“有我之境”“喻我之境”“为我之境”和“是我之境”。而5种境界以内在的逻辑关系告诉人们,人是如何从观马、赏马的他者身份,转而向吃苦耐劳、一往无前的蒙古马学习的。
画面上只有马没有人的“空镜头”即为“无我之境”,其情感诉求主要在于讴歌骏马酷爱自由、忠诚勇敢、聪颖敏捷的品性。在近代人马晋的笔下,画马几乎不画人。唯美的色彩,活泼的构图,考究的笔调,使单马、双马、群马于嬉戏玩耍、调皮游戏中妙趣横生。观马之趣和驭马之乐,使玩赏与玩味成为其画马的主旨。以骏马为题材的“无我之境”,在客观描绘、由衷赞赏马这一生命主体时,画家们还有思想要表达。如王永鑫的中国画《苍穹之下》,这是由4条横幅构成的“无我之境”。从远处山峦颜色的变化可以看出,体态、姿态、动态无一雷同的上百匹蒙古马,在四季更替中随性而自由地在嬉戏或嘶鸣,即使奔腾向前,也非外力所迫,而是出于骏马固有的本能。有学者认为,蒙古马基因最接近野马,自由自在,是其天性。当没有鞍韂、没有笼头、没有骑手的蒙古马,在画面上无拘无束、一往无前地飞奔时,“无我”的境界激起的一定是关乎大自然、关乎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的无言之情。
王永鑫《苍穹之下》
如果说,以马为主体是“无我之境”,那么“有我之境”则是人与马均为主体的造型,这是对地理位置、自然环境、生产与生活方式所决定的马背文明的审美反映。杨子华的《北齐校书图》、赵孟頫的《秋郊饮马图》均属于这一类。前者虽标志着北齐宫廷画的新高度,但其中人与马的形象相比,生动性却似有不及。在此,人物是马的视觉客体,鞍马是人的行为客体,无疑只有马背民族为主导、马背文化兴盛的北齐时代,才能使作品的特色如此鲜明。今天,我们站在蒙古族画家长海的水彩画《吉祥乌珠穆沁》前,竟然看到了一匹会用眼神“说话”的骏马。这是盛产于中国马都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蒙古马”之优良品种——乌珠穆沁白马,它将嘴唇紧贴在女主人的耳朵旁,警觉而兴奋的眼神在表情达意。他们在交流什么?从女主人淡定且平和的神色不难看出,这样的交流经常发生。其实,马儿什么都不会说,而人却能懂马的“诉求”,这是人与马的默契,也是人与赖以生存的大自然之间应当有的默契。迄今,人类与马结缘已有8000年历史,无论在生产生活中,还是在战争娱乐中,马都是人类的朋友兼战友,那么往深处想,蒙古马“吃苦耐劳”的优良品性是否因此助推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呢?
画作中,马作为喻体,暗喻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活动,就是“喻我之境”。显性主体是马,隐性主体是人;画面上明显的构图留白和精神留白是“喻我之境”鲜明的艺术特征。赵福的油画《雪原蒙古马》、孙浩的中国画《克什克腾的风》和德力格仁贵的版画《塬上行》,均有这样的东方美学意韵,含蓄、内敛、追求画外之音。虽然画家们用大侧面或远景刻意模糊、旁置、淡化,甚至回避关于“人”的一切,集中笔墨于马的体态、配饰和神情,但观众还是看到了与人相关的意趣、情调和人的精神。众所周知,呼伦贝尔的冬季寒冷之极,“雪原蒙古马”在暴风雪中一字排开,鬃毛飞扬,顶风驰骋,是需要极大的体能和精神热能的。于是,画家把冲在最前面奋力前行、气势恢宏的黄骠马、枣红马、黑骏马等,用亮色渲染,细腻刻画,将其作为重中之重。对紧随马群其后的牧马人却非常吝啬,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轮廓,看不清五官也看不清神情。
“为我之境”,是指人为主体,马为陪衬构成的艺术境界。马,有时是地域文化的标识,有时是规定情境的陪衬;有的是马背民族文化的符号,也有的只是为了使构图更加完整。这样的表现方式隐含着画家的务实态度,也体现出了某种历史的传承性。这次画展中,苏向军的绢本画《赞歌》反映了乌兰牧骑队员送文化下乡的真实情况,位于显要位置且陶醉于四胡演奏的乐手被表现得惟妙惟肖,抢尽了风头。作为背景出现的飞鬃马,在动态的定格中也是一种烘托和陪衬。与右上方的雄鹰相比,大睁双眼且微咧双唇的蒙古马,显然处于亢奋之中,它也是在倾听蒙古族音乐吗,还是音乐使它在释放自由的本性与无拘无束的心灵?无独有偶,杨晓刚的中国画《春风逐雪》和杨国新的中国画《草原人》,分别表现了盛装的布里亚特姑娘那独特之美和两个蒙古族汉子在草原上偶遇且相谈甚欢的情景。无论鬃毛上落满雪花的骏马还是两匹雪白的蒙古马,在画面上都是背景或陪衬。这样的“为我之境”颇有几分农耕文化“万物皆备于我”的味道,但“配角,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定是主角”的客观规律,却使蒙古马天生高贵、器宇轩昂和“宠辱不惊”的精气神更加显著。因为马背民族崇尚英雄、崇尚自然的集体无意识,正是形成于有马相伴的漫长历程。
“草原四季·亮丽北疆——全国美术作品展览”展出作品《苏尼特草原牧马人》(孙海晨)
如果说,“无我之境”是画家以他者心态在观察马、分析马、近乎写实地描摹马,那么,“是我之境”则追求人即马、马即人、人与马合为主体的精神境界。最典型的是徐悲鸿的《奔马图》。1938年,毛泽东发表《论持久战》,批驳“中国必亡论”和“中国速胜论”,同年爆发了台儿庄战役。此时,抗日军民是怎样的心态?中华民族需要什么样的精神?80年前,人们看到这匹体魄并不肥壮却筋骨强劲、冲劲十足的“奔马”,犹如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一往无前的“奔马”立刻演化为无数奔赴前线的八路军、新四军和所有齐心抗战的炎黄子孙。如此,自然世界的马与社会中的人便融为一体,进而达到人即马、马即人的境界。以此为参照,画展中蒙古族版画家胡日查的《听见草原—极速》便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画面上既有骏马又有人物,不是双主体互动,而是异体同心。画面上端的“雾霾”是倒形的高楼大厦,反之,无污染的大草原才是所有生命共同向往的生存环境。在此,人与马的命运共同体就是人与大自然的命运共同体,主题的深刻性不言而喻。
今天,随着高科技的发展,马背民族的生产和生活已经不需要大批的蒙古马了,那么研析美展作品中人与马的关系还有什么意义呢?王永鑫用《苍穹之下》的“无我之境”告诉我们,蒙古马追求自由的天性值得尊重:自由,以务实为基础、以奋进为幸福、以和平为保证。孟显波用《吉祥夏日》的“有我之境”,鲍凤林用《乌珠穆沁大雪原》的“喻我之境”,阿斯巴根用《青铜系列——猎野》的“为我之境”共同说明,没有暴风雪的严峻考验就没有了不起的蒙古马精神。因而,蒙古马怎样对待蒙古人就是大自然怎样对待人类;马背民族怎样依赖骏马,就是人类怎样依赖自然生态——善待大自然吧,这是人类对自己生命起码的尊重。当然,“是我之境”的分量很重。只有读懂了胡日查的《听见草原—极速》所蕴含的思想诉求,才能在奋斗中传承蒙古马精神。这就是“草原四季·亮丽北疆——全国美术作品展览”给予我们的深刻启示。
“草原四季·亮丽北疆——全国美术作品展览”展出作品《吉祥乌珠穆沁》(长海)
(作者:李树榕,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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