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丰子恺诞辰120周年,香港、杭州、北京等地相继举办回顾性展览来纪念这位文化大家。这些展览,无一例外掀起观展热潮。
今天,丰子恺缘何令人如此怀恋?
或许,这不仅仅因为文学、绘画、书法、音乐、翻译等样样了得的他,在文学艺术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更在于他的文学艺术流淌出一种难能可贵的真率,时至今日依然具有感动人心的力量。
本期“记忆”,让我们重新走近丰子恺,走近他的艺术审美世界。
——编者
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说,丰子恺是中国现代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非因多才多艺,而在其真率。真率之趣,是丰子恺追求的“远功利”“归平等”的艺术精神、艺术之心、艺术之美的要旨。
丰子恺虽以漫画最负盛名,但广涉诸艺术领域,在画乐诗书中穿梭自如,画境、乐韵、诗意、书情相融相通,构筑了一个充满真率之趣的艺术审美世界。在丰子恺笔下,“童心”是真率的生动画卷。丰子恺赞誉“童心”不经造作,纯洁无疵,天真烂漫。“童心”无所为,无所图,故能清晰看见事物的真态。“童心”物我无间,一视同仁,故万物均有灵魂,能泣能笑。丰子恺把“童心”看作人生最有价值的最高贵的本心真心。但他倡导“童心”,并不是要人真的回到生理意义上的孩童状态,而是标举一种自然热情真率的“孩子般的心眼”,倡导一种艺术化、审美化的真率心灵。丰子恺认为,这是“人生的根本”,也是成就“大艺术家”的“大人格”之根本。
丰子恺将“儿童”与“顽童”“小人”相区别。先来看“顽童”:“一片银世界似的雪地,顽童给它浇上一道小便”;“一朵鲜嫩的野花,顽童无端给它拔起抛弃”;“一只翩翩然的蜻蜓,顽童无端给它捉住,撕去翼膀”。“顽童”是非艺术的,缺乏“艺术的同情心”和“艺术家的博爱心”,常常“无端破坏”与“无端虐杀”。“顽童”虽顽劣可恼,但尚存一丝天真,那颗爱美体美的“童心”暂时蒙垢,尚未激活。在《少年美术故事》中,丰子恺刻画了一个叫华明的男孩,本来是一个“毫无爱美之心,敢用小便摧残雪景”的顽童,但通过和一对酷爱美术的柳家姐弟的交往,从只喜欢美女月份牌和红红绿绿的花纸,到情不自禁陶醉于水门汀上的参差竹影,提升了艺术修养和审美情趣。因此,“顽童”是可以教育陶染的。
丰子恺最憎恶的是“小人”。“顽童”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小人”则是自甘沉沦的大人。他们在成人的过程中,“或者为各种‘欲’所迷,或者为‘物质’的困难所压迫”,渐渐“钻进这世网而信守奉行”,“至死不能脱身,是很可怜的、奴隶的”。“小人”完全失却了真率,虚伪化,冷酷化,实利化,是顺从的、屈服的、消沉的、诈伪的、险恶的、卑怯的、傲慢的、浅薄的、残忍的。对“顽童”,丰子恺是惜之。对“小人”,丰子恺是不齿。“小人”与真率、与美的艺术精神完全背离。
丰子恺将艺术家称为“大儿童”,区别于生理意义上的孩童。“大儿童”以真率抵御功利和欲望,抵御“大人化”的社会,而保有美之“童心”。因此,艺术家这个“大儿童”比起本来意义上的小孩子来说,具有更高的自觉的美(艺术)的修养、品格、境界。丰子恺提出“最伟大的艺术家”就是“胸怀芬芳悱恻,以全人类为心的大人格者”,是“真艺术家”。“真艺术家”即使不画一笔,不吟一字,不唱一句,其人生也早已是伟大的艺术品,“其生活比有名的艺术家的生活是更‘艺术的’”。
以“真率”之“童心”,创化艺术之生活,这是丰子恺恢复人之天真和人性之美的要途,也是他憧憬的万物一体的最高的艺术论和人生论。在丰子恺诸多极具个人风格的散文作品中,生动描摹传达了这种平凡、诗意、动人的真趣。《颜面》《楼板》《梦痕》《看灯》《吃瓜子》《两场闹》《胡桃云片》《野外理发处》等,无不是我们身边的寻常物事、寻常场景、寻常人物。那些在一般人眼里不免流俗的生活和平庸的人物,丰子恺用他的真率之心体之感之观之,竟丰盈了不一般的情趣与味道。20世纪20年代,丰子恺曾写过一篇短文《姓》,全文仅500多字。开篇先说自己姓丰,交代这个姓在其故乡只他一家,且只有他父亲一人中了举人,跑到外面也很少听说此姓,故全家很为自己的姓氏自豪。在他十来岁时,有一次听闻米店新来一个姓丰的伙计,母亲大姐都很好奇,一定要寻根究底查验清楚。文章满溢温情与机趣,人物栩栩如生,触手可及。丰子恺调侃自己说,“一向何等自命不凡地做人,总做不出一点姓丰的特色来,到现在还是与非姓丰的一样混日子,举人也尽管不中倒反而为了这姓的怪癖,屡屡大麻烦”,人家或“误听为冯”,或疑“造假”。结尾写道:“最近在宁绍轮船里,一个钱庄商人教了我一个很简明的说法:我上轮船,钻进房舱里,现有这个肥胖的钱庄商人在内。他照例问我‘尊姓?’我说:‘丰,咸丰皇帝的丰。’大概时代相隔太远,一时教他想不起咸丰皇帝,他茫然不懂。我用指在掌中空划,又说:‘五谷丰登的丰。’大概‘五谷丰登’一句成语,钱庄上用不到,他也一向不曾听见过,他又茫然不懂,于是我摸出铅笔来,在香烟簏上写了一个‘丰’字给他看,他恍然大悟似地说:‘嘎!不错不错,汇丰银行的丰!’嘎!不错不错!汇丰银行的确比咸丰皇帝时髦,比五谷丰登通用!以后别人问我的时候我就这样回答了。”自然流畅,平而不凡。如话家常,妙趣谐思。有点点尖刻但更蕴温馨温情,极具生活化又洞明通达。画龙点睛,但不着说理之痕。寥寥数语,人性之秘卓然目前。作者以真率洞透平凡琐细甚至委琐痛苦,字里行间蕴溢的则是幽默恬淡、自然悠阔。一如他脍炙人口的画作,《晓风残月》《翠拂行人肩》《花生米不满足》《宝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有生活,有性情,有诗意,简单,自然,真率,让人不动容都难。
思念,关爱,欢愉,悠然,惆怅,悲郁,旷怡,丰子恺以真率之趣、精妙之笔触摸生命,真切蕴藉,深挚浓契。让我们不由感叹,这个场景,这个物事,这个人物,就在我们身边,存在了好久,发生了好多次,相遇过那么多,我们却忽略了。我们的心蒙翳,无以相感,无以共情,不闻鸟鸣,不视花颜。因为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丢失了“童心”,失却了“真率”。
真率即美,可谓丰子恺一切学说与思想的要义,也是他艺术作品的神核。“人生的滋味在于哀乐。”哀乐就是生命的真实状态,就是精神的真切感受。“拿这真和美应用在人的物质生活上,使衣食住行都美化起来;应用在人的精神生活上,使人生的趣味丰富起来”。梁启超主张美趣不应是单调的,真美既可轻松愉悦,也可刺痛激越。与梁启超相比,丰子恺更钟情自然悠阔之美。他不回避生活的委琐与痛苦,但不主张以牺牲或毁灭个体的悲剧性方式来实现超越。丰子恺追求的是在真实自然的生活中,以平凡普通的姿态,创化、丰富、提升、体味无穷之真趣。贴近芸芸众生,满含人间烟火,艺术生活和世俗生活浑然一体,真率之趣和艺术之美贯通无间,这就是丰子恺展示给我们的独特而魅力的世界。
(作者:金雅,浙江理工大学美学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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