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可以说是由山水、花木、曲水、建筑等巧妙组合而成的精妙绝伦的艺术品。园林大家、原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先生有《说园》之作,可谓道尽此中三昧。
在陈从周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由同济大学人文学院主办的“陈从周《说园》与文人意境——京沪宁杭园林主题中国画联展”在同济大学云通楼展厅对外展出,主办方同时邀请参展画家、学者与艺术评论界人士就此进行了座谈。
同济大学展览现场
展览现场
园之佳者如诗之绝句、词之小令,皆有以少胜多之妙,亦如有不尽之处,虽寥寥数笔,当有弦外之音绕梁不绝之喻。园外有景在于“借”,园外有景美于“时”,可谓树姿、水光、云影、奇石交响成曲,也正因此给了艺术家奇思妙构的灵感。
同济大学“陈从周《说园》与文人意境——京沪宁杭园林主题中国画联展”在同济大学云通楼将展出至2018年12月12日,包括大壶、牛朝、卞瑞、王素柳、牛文娟、牛孝杰、孔繁轩、吕少卿、朱敏、朱忠民、汪家芳、沈雪江、张伟平、陈福彬、邵仄炯、林海钟、郑文、郑宇、顾炫、顾村言、锥石等人的作品。以下为展览期间主办方所举行的研讨会发言部分。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论坛现场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论坛,孙周兴在发言
牛朝《碧渚共水澄》(局部)
张伟平(中国美院教授):
这两天我认真读了一下我们陈从周先生《说园》的一些内容,也看他画的一些画,一看就格外亲切,因为他内心有中国传统园林艺术的修养与传统文化的守望情节等,你读进去就容易受其意境感染,这个其实是我内心的一个需求。
张伟平《幽音凝空》
我们做的不管是那一种形式,我们关注的是生命本质的东西,一切对生命本质有害的,在传统文化的语境下,我们都可以把它剔除掉。
所以不管我们园林怎么造,营造方式千差万别。现在来看,确实对我们生命是提供正能量的。我们现在搞现代艺术,搞西方接受的艺术。这个园林要闲适悠然,你们老人家去逛吧,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哪怕去我们苏州园林走走,认认真真感受一下。你就体会古人丘园养素,悠然林泉之心,把你内心那些繁杂的,浮躁涤荡而去,其实环境对人影响很大的。
我们画家关注的,常常通过艺术作品来表现园林心象。我们靠艺术理想或者审美理想去营造心里的园林,积树成林,叠石成山,经营位置等。援笔作画时,我们会考虑笔墨如何塑造园林山水之景,我们的笔墨是什么状态,大家会如何关注,园林艺术中细节的处理,我希望做园林的专家能够把这些基本条件都梳理好,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跟中国传统文化的本质联系起来,这样园林山水艺术就可以生机盎然。
朱敏(上海中国画院画师):
中国的园林建筑艺术是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的集大成,也是东方文人智慧和审美理想的具体展现。它在世界文化背景中具有非常鲜明的中国文化的审美特征,在世界园林艺术中具有独特的风格和悠久的历史。它是由建筑、山水、花木组合而成的综合艺术品,追求的是虽由人作却宛自天开的境界。在园林布局里一定会有山有水有树,布局叠石小中见大,曲径通幽,强调含蓄、一步一景,步步有趣,同绘画异曲同功。
现在我们强调文化自信,重视传统。以前不重视,举个简单的例子,画家要找一个环境创作中国画,一般不会偏爱钢筋水泥这种现代结构,最好是园林,它实际上对你的创作心态、心境、人的心情宁静都是非常好的。
举办这次画展既是对陈从周老师的致敬也是我们对传统文化的回顾,画家之间又交流学习,是一次非常有意义的活动。
朱敏《寒林》
张立行(文汇报文艺部负责人、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陈从周先生生前是很风趣的,他也很喜欢也善于写文章,文字很好,特别愿意为报纸写一些妙趣横生的千字文。所以你查一下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当时刊发了陈先生的不少文章。
陈先生是之江大学毕业的,按照现在名校的观念,之江大学当时也算不上什么名校。 他读的是文学部,实际上他家里不希望他读文学,希望他读经济。但是,陈先生今天的成就超过了许多所谓的名校生。陈先生有很高的天赋,是文化上的通才。他对于文化的各个领域都能够融会贯通。为我所用。同济大学过去是一个以工科为主的学校,即便搞建筑,也是以近现代西式建筑那一套为主。所以陈先生当时在同济搞中国园林是边缘化的,但是陈先生一直坚守,毫无悔意。他是一个无功利的人,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就非常满足。
同济大学今天这么隆重纪念他,我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现在倡导通识教育,陈先生就是通识教育的典范,有示范作用。他研究领域最出名的是中国园林,但是构成他园林艺术底座的是完整的中国文化视野和中国学养。今天我们追念陈先生,是因为陈先生这样一个人让我想起了许多已经失去的、令人所所向往的东西,重新希望把它们呼唤回来。这次以陈先生的园林方面的成就为题旨举行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画展,我觉得,不仅参加画展的画家要从陈先生的造园艺术中汲取丰富的营养和灵感,而且学习陈先生善于突破框框,富于开阔的文化视野和全面的文化学养,这样在艺术上才能走得更远。
石建邦(艺术评论家):
很巧,这三天里面我两进同济大学。前天参加了同济陈从周诞辰100周年纪念活动,今天又来参加这个陈从周《说园》与文人意境水墨画展,感觉特别有意义。在座画家们以这种特别的方式纪念陈先生,传承老先生的精神风骨,老先生天上有知,估计会很开心的。
陈先生在诗文书画等各方面的修养俱佳,所以最后造就了他在园林方面取得特出的成就,这两者是分不开的。他生前多次强调,造园就像画画,画手卷一样,渐渐铺开,随意生发,要有一个渐入佳境的顺序。所以,造园堆假山,叠山理水等等细节,都是没有具体图纸的,也要像画画一样做到“胸中有丘壑”,做到胸有成竹地弄。另外,陈先生也说,历来造园这个事只有文人搞得好,搞得有意思,因为他肚子里有墨水,懂得诗情画意的表达。只有钱,是搞不好的,历来造园大家都是很有文化的,石涛也造过园,扬州的片石山房就是他造的,后来经过陈从周先生的复原修复。
陈先生早年是张大千的弟子,书画功底深厚,他的字画很为人所宝,但他喜欢把自己的书画送人,并不觉得这是值钱的东西。他的女儿和我说现在他们自己也没有多少老人的遗墨保存。他有句名言:“老子卖文不卖画”。
还有一点,陈从周先生非常爱国,他从小在教会学校长大,英文听读没有问题,但他从来和老外不说洋文。而且同济大学很多建筑专家都是留洋回来的,他一直自称是“土包子”出身。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要复制一个中国的园林搬过去,他为此事全心投入,亲力亲为,可谓呕心沥血,最后把苏州网师园的一角殿春簃原汁原味地搬了过去。因为他,也引起后来世界对中国园林的关注,引发“中国园林热”。他是最早提出保护生态环境,大声疾呼,“还我自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南北湖改造,是他上书中央最高领导,才得以将自然生态保护下来的。这次同济博物馆的纪念展览里有他一个录像,很珍贵,大家可以看看。里头有一句话很令人深思,他说你们现在都认西方人为“阿爹”,我很看不惯。大女儿叫他到美国去,“不去”,小女儿叫他到法国去,“不去”。老先生的拳拳之心,令人动容。所谓文化自信,他才有这个底气,他才是榜样。
大学的时候,我有幸听过陈先生两次次讲座。一次在我们复旦3108教室,印象很深,他一包中华香烟桌上一放,全部打开,一支一支边讲边抽,侃侃而谈,讲完了烟也抽完了。那种文人特有的潇洒风神现在再也见不到了。
朱忠民(书画家):
我们生长在江南这片土地上,从小对园林有一种亲切感,这是与生俱来的,是江南的烟雨滋养出来的,生活在园林或者说有园林相伴是我的梦想,这也许是我最终选择画山水的原因。我从小喜欢在竹林田野间玩耍,感受自然界的花木草虫四季的轮回。园林不仅是我们中国文人喜欢,可以这样说,园林是每一个中国人心中的家园。不管是文化人也好,还是工人农民也好都喜欢这个东西。
说到我画《说园》的话,我把陈先生的《说园》认真看了一遍,收获很大。让我对中国园林有了更深的理解。前一段时间很流行日本的枯山水园林,这个东西跟现代建筑和环境很协调,很干净,很有美感。我就是喜欢不起来,感觉到它的设计感太强了,跟我们的生活有隔阂,只能远观,融入不进去。而中国的园林,跟我们的生活结合很密切,有虫声鸣叫,有小草野花。很生态的。这种园林很生活化,跟我们生活息息相关。
陈先生说到造园中要考虑有动观、静观,要会借景,虚实相生等等,这个园林跟绘画的原理是一脉相承的,都是相通的。
通过创作我也对中国画的创作有反思,因为中国画里面的笔墨精神跟我们中国的园林精神可以说一致。现在很多人不懂笔墨,对中国画的笔墨精神有很多误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他们是用毛笔在宣纸上作画,可以说水墨画彩墨画,但绝不是中国画,因为中国画是有严格要求和规律的。园林也是这样,造园里面有很多要求的,有规矩要严格遵循的。像建邦兄刚才说的陈先生叠石是没有稿子的,要让叠石师傅反复摆放,在不断调整中完成的。中国画也是这样的,由一颗树一块石开始不断生发,最终完成一幅作品。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决定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朱忠民《园之景》
林海钟(中国美院教授):
因为中国的传统艺术是建立在修养和学问的基础之上的,如果没有学问、没有修养,思考可能就没什么深度,也没多大的意义。
我现在比较反对当代水墨,相对于老外来讲,可能他们知道中国绘画里面水墨为上,他们知道水墨好。但是现在大部分的绘画跟真正的水墨没有关系。我们所谓的水墨是中国画的范畴,中国画的意义就是文人画。中国绘画的参与者是文人,是士大夫,是最杰出的一帮人。所谓的中国文人,并不是业余的,真正的中国的文人掌握了学问,这个学问代表了图像和文字两块。有很多老先生是活字典,文字懂很多,但是完全看不懂图像。现在这帮人可能对图像有点感觉,但文字看不懂,基本上是一个文盲,但也在画画,也当艺术家了,这个事情比较麻烦,非常麻烦。。
林海钟《园林1》
我觉得整个园林是一个系统,是一个世界观。为什么造这个园林,是怎么设计的,有什么样的观点?比如说杭州西湖,我在杭州生活长大,杭州西湖有三岛,源自“浮玉”的概念。“浮玉”是什么概念?是一个仙山的概念。
我觉得这个再深究进去肯定有最根本的,每一个地方在中国都是这样的一个结构出来,它是一个系统。我觉得光是感觉还是不够,感觉要出错的,还是要系统。有了这个基础以后再造园就像玩似的。
我现在觉得陈从周先生绝对太懂这个东西了,他以文人这样的生活状态来做事,这样一种生活我很羡慕,我现在也很崇尚这样,我也想写写诗,也想造造园,我觉得这对我是个历练,在这个过程当中会很有意思。
这个展览叫我,我说我一定来,这是好玩的事情。我自己画的那几件作品也是在玩。我看历代园林画里面有很多好玩的,比如文征明画的《拙政园》根本就是山水,相比之下现在的的拙政园就有点俗气,他对园林的认识是准确的。如果在上面画雕窗、楼台,我觉得有点俗气。看到他画的园林觉得很散淡。我觉得画画不能全部靠自己的感受,感受有时候是错的,所以我觉得还是要靠科学。
我很想造园,我偶尔参与一下,也没有作品,就在自己家里堆个小池子之类的。
郑文(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
我与园林的渊源也是比较深的,因为我外婆家在苏州,靠近拙政园,小时候经常会去苏州,最初曾用水彩来画园林,我觉得园林有跟我内心很契合的东西。之后在研究生阶段我曾化了非常长时间来画园林题材,但现在返观那时候的作品,还是觉得画得不够深入和丰富,园林其实有一个完整的体系,但我当时对此的理解并不深入,表现出来的更多倾向于一种感受。这也使我意识到需要深入研究,之后我回到对传统山水的研究,从梳理山水画结构入手,我化了相当长的时间在山水体势格法上进行探究,也使我对表现园林题材有了一些新认识。这次非常有幸能参加这个展览,我觉得这个展览在同济举办非常贴切,也非常有意义,这也促使我重新反思园林这一题材。我认为园林是山水画中非常独特的题材,从王维的《辋川图》到明代吴门,直至清代。明代文人园林的兴盛与文人寻找内心家园相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明代山水主要就是园林山水。中国山水发展到元就开始思考山水走向何处的问题。明代文人居于城市,园林可以是居所,表现园林其实就是一种心灵的回归。所以我觉得在山水画史上园林题材非常重要,或者也可以说文人画在明之后落实到山水园林题材是非常重要的回归。
郑文《园之语1》 ,绢本设色,2018年
园林作为人心灵的家园,对于园林这个题材是值得好好挖掘和提炼的,包括在教学之中,目前的高校中国画教学中也缺失这一块,是可以考虑增加进去的。这次研讨会提纲中提到了山水画的转型问题,讲到了当代性。我不知道这个当代性是指时间问题还是涉及观念问题。我认为中国绘画永远是处于变化之中的,是汲古为新的过程,对于个体画家来说最重要的依然是以自我心性来感受自然的过程,所以我认为山水画不存在变与不变的问题,是永恒的问题,关键在于梳理自我传统之间的关系,怎能让它变得更有生命力,这可能是对当下画家来说是非常有意义的,谢谢。
大壶(画家、艺术评论家):
陈从周先生写的文章不长的,经常发表在各类纸媒上,我也是经常写文章的,也是发到各类的纸媒上。我去翻他的书感觉非常亲切。
陈从周先生也是典型的中国式文人,中国传统文化最高成就就是园林建筑和文人画,二十世纪初日本有个中国文化通的学者内藤湖南,收藏了满清高官端方的很多画,端方他不像其他满清的皇族,光收藏金碧辉煌的青绿山水,也收藏牧溪、梁楷以来的文人画系统。记得他说过一句话,中国文人画、意大利歌剧、希腊雕塑是人类精神的三大财富。谈到笔墨,我们在座参加这次展览的人都是用毛笔画画的。笔墨精神和园林精神一样,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最起码是不太会消亡的。中国历朝历代延续到现在,凡是做得好的事情都是有文化人参与的,有文人参与的事情做得便很完美,园林建筑取得的成就就是文人参与完成的。
扬州何园的片石山房很小很美,那是石涛做的,石涛的园林肯定不会事先有一个设计图,就是像文人画一样靠修养和经验自然生发出来的,好的园林应该是文人心里有个理想的家园然后落实下去。
大壶《秋水》 2016年
我认为社会的方方面面都需要真文人的参与。为何现在好多看似合理的决策让人不舒服,这是为什么?很多人说制度的问题,我认为不是,主要是缺文人参与,没有审美,大家就不舒服。职业画家卖画为生,土豪、达官显贵喜欢什么画就画什么画,这个就太弱了,违背文人精神。我觉得我们画中国画的要共同努力,引领和丰富整个社会的审美。园林和中国画有很多共通的地方,刚刚郑文先生说山水就是园林我比较同意,园林还囊括花鸟。花鸟画就是园林的一个角落。花鸟画里的一条鱼,一朵花,你说是花鸟画还是园林画?实际上园林是一个切入点,从事艺术的人是不是真正是有自我的追求是很要紧的,不能跟着人多势众的广场舞审美走。
每个时代的艺术家都是面临创新和传承的问题的,清四王和清四僧是并存的。不管时代如何变迁,美好的事物和情怀是不会变,文人精神永存!但真正的文人精神是开放的没有壁垒的。
吕少卿(南京艺术学院教授):
宋郭熙曾云:“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山水林泉一直是士君子的诗意栖息地,但在进亦忧退亦忧的士大夫心中,山水林泉有时并不可得,在攘攘凡尘中能够营造一方心灵的居所,诗意地栖息便是追求,园林的意义对于古代士人而言,其意义便是随手可得的这一方净土,用以安放无处可遁的灵魂。
当下的时代,正处于挑战与机遇并存,发展与传承并举,故并不存在丘园养素式旧文人的消极与退避,但园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与经典,是需要继承与发展并能传播到世界上去。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机遇下,同济大学用这样的主题主办这样的展览,集中展现了一批优秀中青年画家的精品力作,无疑是积极和具有文化史意义的。这一方面是对陈从周先生最好的纪念,另一方面也是在相对浮躁的当下,能够让人沉静下来,体验传统文人的生活状态,体味一以贯之的中国画“澄怀观道”的心灵体验和创作状态,继承传统文化中的经典,抒写中国文化艺术的中国特色与中国精神。
顾村言(《澎湃新闻》艺术版主编):
前段时间与陈从周先生的女儿陈胜吾做了一个对话,陈从周先生的观点是造园不必有图纸。这让我想起写有性情的文章,其实也未必有草稿,清代钱泳说:“造园如作诗文。必使曲折有法,前后呼应。最忌堆砌,最忌错杂,方称佳构。”感觉很有共鸣,我自己写文章的体会是,不说一两千字的文章,有时写两三万字的文章,其实基本也不打草稿的,但往往考虑很久,开头很难开,文章头一开就喷薄而出了,就像东坡所言:“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这其实都讲的是顺其自然。
造园也是这样。中国文化好玩就好玩在这里。还有刚才讲的文人没有功利这个很重要。
陈从周先生成为园林专家也是无心之举,但与那一代人有关系,本身是真正的读书人,有家国情怀,因缘所会,乃至于成为园林专家,但一斑窥豹,从中是可以看得到中国读书人的所寄的。
中国文人一直有小文人和大文人之分。真正的文人一直在“进退之间”,进则胸怀天下,退有园林可居可隐。像陈从周一样,他有天下情怀,但是最后他也没办法,他也归隐了。中国的文人不论是苏州、扬州、杭州,过去的官员就是文人,进退之间,有进有退。
至于园林与书画的关系,陈从周先生对此很多论述,比如“不知中国画者无以言中国园林”,说到造园要“大胆落墨,小心收拾。”这些与中国画都是相通的。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策划这样的展览,以《说园》为主题,这可以说是一个小展览,但也可以说一个很大的展览。因为从中可以反思中国文化的很多话题。
中国历史上对文人的要求其实是很高的,但在当下,有时候文人成了一个标签,中国画也成了一个标签,园林也成了一个标签。如果是真文人就一定有胸怀,有境界,有着尊重内心的本色,我个人理解陈从周先生,就是四个字“书生本色”,中国文人画、中国书法很重视本色、本真,其实是不是文人、文人画、新文人画这个标签都是次要的,但“书生本色”这四个字我以为是重要的。
顾村言《艺圃写意》
锥石(青年山水画家):
我感觉这次在同济大学以《说园》为主题,纪念陈从周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的活动很有意义。这个主题不由得让我想起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开篇第一问:“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我们现在说园林、谈园林、画园林,可以说是种士大夫潜意识中家国天下的延续,“园林”是士大夫心灵的归宿。“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在心为形役的当下,在我们心田将要荒芜之际,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在用田园情节自赎让心灵得到升华。我们通过这次活动,通过自己的笔墨画苏州园林、扬州园林…最有意义的莫过写出自己的心造之境。最后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请让我引用陈从周先生的一副对联来和大家共勉:“信步园林以诗酒自适,小颓风范而丘壑独存”。
锥石《玉玲珑》
卞瑞(青年山水画家、同济大学在读博士):
首先这个《说园》主题很好,陈从周先生是一个综合修养很高的文人,造园家和艺术家。在这个灯红酒绿的大都市,来追忆陈从周先生,这本身就是一个十分有意义有价值的活动。也缘于此,来自北京,上海杭州和南京的杰出画家,才纷纭而至,让这样的论坛别具特色。
其次,我觉得这个时代,是需要回归传统,园林艺术本是臆造林泉之心。寄情山水,放浪形骸是文人雅士之情怀。最后,我要说的是,感谢这次活动的发起者画家牛孝杰博士,是他搭建的这次平台,让我们相聚一堂,畅所欲言。
顾炫(青年花鸟画家):
说起园林,对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但心中多少还是有点向往园林的情怀,因此我每年都会去苏州园林里感受一番,我自己的工作室在浦东老宅,这个宅子占地60亩,里面200多间老式建筑,基本属于园林式构筑,身临其境还是有些感受的。
我是位花鸟画家。花鸟画本身也是与园林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我参展的两幅画可以说是受到园林小中见大精神的启发而创作的,也试图体现出中国文人的这种理想情怀。花鸟画以微观描写见长,而恰恰中国传统园林建构无所不包,以各种元素为基础构建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理想家园,因此,花鸟画当然也在其中了。
顾炫《探春》,纸本
孔繁轩(青年画家):
这次有幸参加展览是抱着学习态度的。因为大家都说到了苏州园林亦或江南园林,我刚刚从山西写生回来,我 不得不想到的一个经常考虑的问题是:既然说到园和林,那么北方的园是不是也是园?他们没有过度的讲究“曲径通幽”, 审美角度和南方园林有点区别。说明园林自古是多样的,地域不同、公私有别,审美趣旨大相径庭。我想园林美学的发端至 少可以追溯到南北朝,经历了从“山水关怀”到“山水入园”。各个时期对“山水”概念的理解不同,意味着所造园林的审 美发端不同,呈现的园林样态当然不同。而今天所常说的要发扬传统,我想问的是哪个“传统”?还是我们已经过度的把“ 文人”审美特指为“传统”了?
如章太炎所说:“近古曰古,太古曰新,綦文理于新,不能无因近古。”按此逻辑,我们对“园林”的认知或许就能打开格局了。同样的,说到绘画创作,把注意力放在现代和传统之争,概念其实很模糊和空泛。既然今天说园林,我借用怡园藕香榭中,顾文彬的一联来说我对绘画创作中碰到的时代问题的理解:“与古为新,杳霭流玉;犹春于绿,荏苒在衣”。以上是我的一些个人想法,通过这个展览让我更加明确我自己想怎么创作,当看到各位师长、道友绘画的审美角度后,来判断我自己的角度是不是符合我的自心,这很快乐,谢谢!
孔繁轩《宥幻册 五》
牛孝杰(青年山水画家、同济大学在站美学博士后):
我经常会思考,在创作活动中最重要还是真实,要从于心。我以前对传统下过不小的功夫,后来发现传统绘画特有的程式形式,有一段时间在自己的观念中形成了一种定式,其实这种状态对自己的创作活动是有局限性的。之后就经常去园林里写生,去得多了就发现由曲水、山石、亭榭等元素构成的园林样式本身就很有形式感。所以,园林本身就给了我许多启发,尤其在图式形式以及与中国山水画精神一以贯之的造园理念方面。在倡导汲古求新的时代背景下,关注园林本身及其所承载的文化内涵,也许可以带给我们于传承中求发展的一些可能性。
其次,我们经常会有如此感受:当我们步入苏州园林,顿觉进入到另外一个时代,一时忘记了外面的高楼林立的现实世界,同时在与古人思接千古的对话中瞬间有澄明一片之感。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当下工业化时代所特有的快节奏状态下,这里可以让我们得到片刻的心里宁静。其实这正是中国山水画家创作所需要的状态。因此我觉得研究园林非常重要,尤其对中国画家而言。
牛孝杰《深秀》
陈福彬(青年花鸟画家、北京画院画师):
园林是一个热门话题与画题,现在更是一个热门的大众场所,人山人海。这其实有悖于园林退思、归隐的清寂初衷。苏州的园林好,有时间都会去,个人感受最好的是一次忘记出园时间,被闭门的独览,感受到园子的深邃与人和园林相互的归属感。这次画园林是尝试,也是完全以个人的感觉去做绘画的体验,即不归于山水,也非强调花鸟视角,只是一种对于园林秋意的印象。
陈福彬《秋园印象二》
王素柳(青年画家、上海师大美术学院教师):
我就讲讲自己的感受,因为造园画园的各方面的理论各位老师都讲了很多,从自身很细微的感受来讲,我觉得园林应该基于人对自然山林的向往开始的,从自己生活角度来讲,当你只有一个小房间,你会在房间里自己做一些空间的营造,想让自己生活的环境更舒适,贴近自然一点;然后,有了阳台,我会想在阳台上布置一个小空间,植蒲种花;慢慢又会想有一个院子,然后开始经营这个院子,叠山理水,铺苔种树。再大一些就开始想造一个自己的园林,可以在其间构筑轩亭,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所以园林是和园主人精神世界息息相关的山水空间。所以人的因素在园林中至关重要,这是园主人精神对自然山林的向往而构筑出来的林泉世界。是内心与大自然相处的方式的呈现。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园林更应该就是一个山水的概念,个人也更向往具有山林气象的园子,这也是我画园林所观照的角度。
王素柳《水木清华(一)》
黄松(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
回到研讨会的主题,我就想到了“人、景、意、思”这四个角度,其中,我们说的“意”,是写意的“意”就是指很奇妙的体验和感觉,也是我常说的人的本质,人不是一个物体、躯壳,他需要有意义,做有意义的事情,从而产生奇妙而特别的感受。
中国的写意画,其实是非常难的东西,园林同样也是如此。中国园林,特别是文人园林是在非常受压迫的环境里面,在方寸的天地里表达自己的情感,向往自然和自由的这样一种产物。中国两千年的漫长历史中,建筑的每一项都是被严格规定的,被尺度束缚的。中国的士大夫们是希望通过园林,通过这样一种“虽由人作,宛自天成”方式,表达出这样一种意境。这样的“意”,我们今天还是可以通过创作表达出来。
回到纪念陈先生的视角。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100年前的今天出生。陈从周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创造出来的“意”,是很多人难以企及的。同样,我们今天也是这样一群人聚在一起,这说明了“人”的重要性。陈先生有对中国园林有个经典的评判,他所谓的“诗情画意”。我认为这只是一个表象的东西,所谓的诗情、画意都是围绕人的需求来产生的。
无论那种形式,写文章、唱歌、画画、造景也好,都是要表达人的这样一种需求,围绕人的需求去做。而园林的“景”是什么呢?无非就是叠山理水,造房种树,如同山水画的题材。虽有中国画、西洋画之分,但都需要有“物”的要素。
如今,生活在城市的我们,已经看不到真实的山水了,都是人工的东西,再加上技术虚拟的环境。这才是我们要面对的迫切问题。最终落实的点在哪里呢?就在于“思”。人的价值就在于能够思考,有批判力,能够反思自己。尤其是艺术,需要有批判力,有不断创新的“思”的原动力。
卞瑞,《夏梦如山》
孙周兴(哲学家、长江学者、同济大学特聘教授):
今天的主题是山水园林,是园林与山水绘画,各位都是行家,我不敢乱讲,只好讲些不着边际的话。这两天我们在纪念陈从周先生,他是同济大学的一个文化品牌,但我来同济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关于他的故事倒是没少听,据说是一个特别有趣的人,不会讲普通话,可见不是普通人,学问很大,有人说他是最后一个“文人”,这话估计有点夸张了,但至少可以说他是同济大学的最后一个“文人”。
我们今天这个展览以及现在的研讨会,也是为了纪念陈从周先生。刚才我在想,要是陈从周先生参加我们今天的活动,不知道他会说什么?是不是会很生气?他去世18年了,18年不算太长的时段,但回头看,世界变化巨大,山水园林离我们的生活愈加远了。我们今天恐怕愈加要追问:技术世界里的山水园林。
这几年来有不少国外哲学家访问我们,前天就有一个德国波恩大学的哲学教授,名加布里尔,是一个天才式的人物,居然会十几门外语,也学了中文,喜欢中国文化和艺术;前年来过一位弗莱堡大学的哲学教授,名费加尔,相当重要的当代学者,特别喜欢中国园林建筑,一定要我们带他去杭州访问建筑师王澍教授;还有一位美国波士顿学院哲学系的名教授萨利斯,居然写了一本《风景的意义》,是专门讨论中国山水画的,我们正在翻译他这本书,其实他说的“风景”更应该译为“山水”。这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现象:好像有越来越多的欧美哲学家开始关注中国传统艺术和文化,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我们国内现在是传统文化热,热得好像有点过了。有人开始胡思乱想,要用儒家文化救世界了,恨不得要去解放全人类了。好笑的是,现在有少数欧洲人也有此想法。几年前我们在中国美术学院开过一个会,来了一个意大利的美院院长,一个西班牙的美院院长,这两位仁兄发言,都说欧洲不行了,你们中国人应该承担起责任,来帮助我们欧洲,帮助全世界,没你们我们可不行了。当时我说:兄弟啊,解放全人类是我们老一辈的梦想,我们现在可没有这个伟大理想了。现在想来还觉得十分搞笑。
现在一些中国文人,有艺术家也有学者,经常变得十分自负自大,产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五四那一代文人反对传统文化,是有点过激了,现在则矫枉过正,立场上转向了保守主义和民族主义,显然又有点过激了。
我们一般说西方绘画“写实”,中国绘画“写意”,就这样给区分开来了,这样的区分大致没错,但也会有不少问题。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很大部分的内容,显然不能用“写实”来加以概括了,特别是20世纪欧洲的表现主义绘画,有了更强的“写意”气质了。中国现代绘画的情形可能更为复杂些,也难以完全归于“写意”了。所以,简单地用“写实”和“写意”这两个概念来区分中西艺术,还得小心点。
现在越来越多的欧洲人开始亲近和关注中国传统艺术和文化,并不是因为中国现在强大了,成了经济巨人,而首先是因为他们从自己的传统中开启出一种新的思想方式。
所以,我们今天还得有一个公正的思想姿态,艺术上也是。我们要来想一想我们的位置在哪里,我们尤其要想一想今天如何面对西方技术文明。对于其他民族的文化,这种技术文明具有摧毁性的作用,我们当然要抵抗,要维护多元文化的价值,要保卫个体自由。这是毫无疑问的。而关键的一步在于正视生活世界,在于努力通过包括中国文化在内的世界多元文化的要素来重建我们的生活世界,重建我们对生活世界的经验和理解。如果我们的文化和艺术,包括山水园林艺术,无能于这种重建工作,不能参与今天的、未来的世界文明和全球化生活世界的重建,以及生活世界的经验的重建,那么,这种文化和艺术就已经没有生命力了——那可真是我们中国文化和艺术的悲哀了。不光是今天中国的艺术,我从事的当代哲学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其实今天我只是想表达一点:西方艺术和西方哲学至少在两个点上越来越接近中国文化了,一个是关联性,另一个是身体性。各位知道,这两者是我们中国传统艺术最重要的要素,而西方文化要到20世纪才来关注关联和身体。但我们千万不能由此自大起来,甚至开始片面地抵抗西方文化,包括西方当代艺术。这就有问题了。我认为,我们倒是应该学习西方文化的自我反省和自我革新精神。中西之间,两边应该有交叉的差异性互动,而不是蓄意地构造对抗。这才是一种相对公正的思想姿态。在此意义上,以此姿态,我们今天来追问技术世界里的园林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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