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凌:油画民族化与文化自觉
——李昌菊著《民族化再探索》序
现在已很少听到“油画民族化”的讨论,无论学者,抑或油画家,面对此议,似乎都打不起精神来。有趣的是,与理论上的缄默相反,近年来中国油画的“东方性”、“本土味”却日益浓厚。且不说油画家着意在传统哲学、禅宗那里寻找精神资源,也不论他们如何苦心孤诣地发掘中国特色的题材,单就语言本土化实验一途而言,已有自成一派的气象。说中国油画已心智成熟,长大成人,似不为过。在自我命名上,中国油画也刻意撇清与西方的关系,在“中国味”上下足了功夫,新近出现的“意象油画”、“写意油画”、“意派”、“东方魔幻主义”等词,皆有灼见。这些命名,虽不提“民族化”,却是“民族化”在当下最为生动的表述。这种情景,颇令人感慨:经过数百年的探索与积累,中国油画终于有了独立门户,且自我命名的家底了。
早在1993年,我策划“中国油画双年展”时,曾提出构建油画的本土语言体系,进而形成油画的“中国学派”之构想。专程来参加研讨会的德国著名批评家毕佑莱克对此论甚为赞赏,并认为展览中许多东方风格的作品可作为此论的注脚。话虽如此,但限于当时的条件,“中国学派”之论虽有些意思,响应者却寥寥,不久便搁下了。及至2000年,“中国学派”一说在中国油画学会的研讨会上又浮出水面,再度热议。从中似可看出,油画的“民族化”、“本土化”,乃至自成学派,并非油画家、学者们的谵言妄语,而是中国油画数百年来自身学理传统和发展规律所致。仔细想想,“民族化”虽几度沉浮,始终以不同的名目、方式成为中国油画发展的主脉。当然,这一过程中的缺憾也是明显的,其中重要一点,便是理论准备的不足。近年来,中国现代美术史的研究屡有斩获,唯油画历史经验的梳理与归纳,尚无系统性的著作。也许抱憾于此的缘故,近日读李昌菊的新作《民族化再探索》就有了些许的兴奋。通读全篇,直接的感受是,书中的见识,不仅对百余年来中国油画的民族化历程作了准确的估价,而且为当代油画的本土化探索提供了一个文化方位。其成果,套句老话说,有补白之义。
罗工柳《地道战》(140×170cm)
油画的发明权,中国学者曾依据文献力争。我的看法是,虽然中国绘画使用油作调和剂远早于欧洲,但作为从观念到语言、技术的完整性画种,油画发源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应为定论。有人便据此认定油画的“欧洲标准”具有普世性意义。所以,"民族化"主张一经提出,便有人站出来诘问:油画难道还有一个中国标准?在这些人心目中,“欧洲标准”犹如神谕,不可或改,有些像希腊神话中恶魔的床,被抓来的人要以床的尺寸为标准,或被拉长,或被截短。这种把戏,虽然让人哭笑不得,却是食洋不化一伙最喜欢干的。实际上,在欧洲各国,油画从来没有统一的标准。油画被发明出来后,迅疾被欧洲各国、各民族、各地区“民族化”。文艺复兴余波未绝,便出现了若干不同的门派、样式、风格与标准。各门派之间甚至还相互看不起,比如,意大利人就不大看得上丢勒的作品,法国人也从来不正眼看英国的油画。可见,一旦回复到历史的实际情形中,哪里有什么统一的“欧洲标准”。这是我想说的一点。另一点,相关于文化谋略,不妨以美国为例。二战后,美国从文化侏儒到文化帝国主义大国,仅用了不到20年的时间。秘诀何在?简单地说,就是在欧洲之外另起炉灶,另立标准。1950年代出现的“抽象表现主义”、“波普艺术”算是美国“民族化”的正宗品牌,以此确立的新游戏规则,让美国油画从欧洲的跟班摇身变为世界的主人。以上事例,无非说明,油画的民族化不仅是油画天生的品格,是它在不同民族中生存的秘诀,更为重要的,它还是不同国家油画自立于世界的根本。
罗工柳 《雨后》(28.5X28cm)1962
很自然,油画一经在中国登陆,也即刻面临“民族化”的问题。以士大夫审美趣味为正宗的中国文化,在面对西画东渐时,态度可谓一分为二:在“技”的层面上猎奇,在“道”的层面上不屑。康熙、乾隆帝是典型代表。二人均迷恋西画的透视法、明暗法,但私下里又以为西画:“似则似矣逊古格”。在皇帝的主导下,宫廷洋画师郎世宁、王致诚以曲意迎合的方式创造了油画为本,中法为辅的新画法,诞生了中国油画最早的“民族化”作品。就此而言,康乾可谓油画民族化的首倡者,而郎世宁、王致诚则可称得上油画民族化(中国化)的第一批实践者。只是他们的民族化实验囿于宫禁之地,未能产生太大的影响,算是一个隐秘的序曲。油画民族化的真正开端,应始于赴欧、美、日求学的第一、第二代留学生。其中卓著者,有王悦之、关良、常玉诸人。王悦之被西方学者称为“中国西画民族化第一人”,常玉的作品则“渗透着一种伤感的东方格调”。这两代留学生,除李铁夫作品较接近于西方纯正的古典传统外,其余人多多少少都带有东方味道。这个特点,经师徒相授,薪火相传,遂积累为中国油画的民族化样式及传统,而这一传统的煌煌硕果,便是董希文建国后所作的《开国大典》。
孙滋溪 《天安门前》(155×285cm)1964年
李化吉 《文成公主》(190×380cm)1963年
从油画史的角度看,油画民族化上升为国家的主导性文化思潮,虽然有意识形态色彩,却也是独一无二的文化景观。昌菊论文的研究对象,正是这一特殊景观。对中国油画而言,这是一个关键时期。为何关键?在于两点:其一,1956年“双百”方针提出后,美术界在反省过度苏联化及民族文化虚无主义思潮的同时,将油画民族化这一命题推向民族文化主体重建的高度。这一转变,既有文化战略抉择之意,又充满文化理想主义色彩;其二,在这一思潮中,国家文化意识形态与个人的民族化风格追求,在文化自觉层面上达到了高度一致。这一现象的深文大义,令人咀嚼,以此作为研究对象,充分表现了昌菊的学术敏感。在她看来,剖析这一现象,不仅有廓清文化遗产之义,而且还将为中国当代油画的走向提供思想资源。
詹建俊 《狼牙山五壮士》(185×200cm)1959年
朱乃正 《金色的季节》(165×158cm)1963年
算起来,从西画登陆中国本土到新中国建立后“油画民族化”的提出,也有三百余年了。其间,油画或堂皇荣耀,或沉沦跌宕,其现象复杂繁颐,头绪进退揖让,诸多材料,已成逝水,爬梳起来,颇费周章。昌菊多年浸馈其中,披沙铄金,开篇即梳理出油画民族化思潮的历史脉络,这一成果,依我看,意在呈现隐匿不彰的事实,即油画在本土拓展与推进的历史,究其本质,就是油画民族化的历史。
董希文 《江孜街头》(54×80cm)1962年
庞薰琴 《紫与白的菊花》(54X65cm) 1964年
分析油画民族化由个人的文化自觉上升为国家的文化自觉,由个人兴趣上升为国家的文化策略,由个人的艺术实验上升为国家的主导性文化思潮,是昌菊论文的浓墨重彩之处,也是全文的核心。在行文中,昌菊以缜密的思维,严谨的逻辑,朴实的笔法,层层剥笋,节节推进,着重探讨了油画民族化与新中国文艺政策、文化体制、艺术家思想改造运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双百方针”之间一系列复杂的关系。细读下来,不由得感叹:这真是一次关于新中国艺术政治学的复杂解读。让我侧目,更令我心动的是,即便铺陈如此宏大的历史叙事,昌菊的论文也未流于粗疏的现象描述,相反,昌菊往往将历史叙事落实在微观的个人思想与小型事件层面,以艺术家鲜活的个性、独到的见解,以及他们在教学、创作中所发生的讨论、激辩,来建构油画民族化的历史叙事。这样的叙事,读起来亲切、可信,有阅读的快感,其出新的见解,也令人信服。
说到见解,有一点让我特别有兴趣,即昌菊以非常简炼的语言概括了油画民族化在形式上的特点,即装饰性色彩,平面化空间,意象性造型,韵律感线条,写意性笔触和抒情性意境。就现有的研究成果而言,这几点,算得上切中肯綮之言,也是油画民族化语言的系统性总结。其言灼灼,其理铮铮,值得回味。
从“华化”、“东方化”到“民族化”、“本土化”,再到“中国学派” 的提出,三百余年来,中国的帝王、士大夫、学者、画家关于中国油画本土化的想象与实践,可谓不绝如缕,既构成中国文化现代性的重要景观,也产生了中国美术现代性的积极成果。作为历史依据与思想资源,它在今日中国油画自立于世界的追求中,依然有效,这或许是李昌菊等学者执着于此的根本原因。为昌菊写这篇短序时,已是凌晨3点,四周一片寂静,喧嚣的都市竟如婴儿般地睡熟了。这样的时刻,历史会神奇般地进入思想。的确如此,在倦意与恍惚中,昌菊的文字仿佛复活起来,其迷离的意象片断地,若隐若现地回转而来,似乎触手可及,又倏忽即逝。我暗自惊讶,这或许就是油画民族化的历史精灵吧?
(张晓凌,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博导,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专家、文化部高级职称评定委员会委员)
(李昌菊,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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