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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而后立的评弹表演新形态
——谈评弹剧《医圣》的审美拓展经验
在戏曲形成的历史描述中,民间说唱艺术是重要的源头之一,而从“说唱”到“戏剧”的演变过程,其实也隐喻了艺术史发展的一个重要事实,即任何艺术门类都蕴蓄着一种丰富表达、立体呈现、综合审美的无止境追求,并在持守个性与兼容并包中螺旋式地生长迁跃。这使得由朱恒夫编剧、吴佳斯导演的评弹剧《医圣》的样式探索自然获得了一种学术的语境,在曲艺与戏剧的审美尺度之间打开一个表演空间,再现“细胞”的分裂、重组与“新物种”的诞生过程。这种有意无意的耦合,当然不可能是为了学术再现,但它恰好在一个演变空间里,像汉代的女乐舞蹈,踏盘翘袖,在评弹规范中具有了审美拓展的标志性。
作为首部以“剧”命名的评弹作品,评弹剧《医圣》由上海评弹团推出,讲述的是被后世誉为“医圣”的东汉末年医学家张仲景抗疫惩贪的故事。全剧由序幕、尾声和“初到长沙”“施药风波”“以身试药”“寿堂杀令”4回构成。它保留了书场艺术的回目,通过一个说书人的串场牵引,一回一回地演绎了张仲景作为太守赴任长沙后的一系列际遇作为——揭穿制止了曹仙姑请神做法的骗钱把戏、约法三章组织抗疫、劝阻叔叔婶婶高价卖药、向老百姓免费施药,又以身试药改进“麻黄汤”,在治疗瘟疫的同时也惩治了以罗县令为代表的一批贪官。
这个故事基本可以称之为“医圣行世图”,通过全知视角展现世相百态,塑造了张仲景医者仁心、舍身试药的崇高形象。疫情中人们的恐慌、愚昧,张继伦夫妇借机发财的占便宜心理,曹仙姑请神行骗,罗县令等官员不顾疫情贪蠹敛财的丑态,像无数的镜子铺成台阶,让张仲景逐级拾步、艰难前行。在剧中,他是医者,也是长沙太守。我以为,恰恰是这个身份设定,让他能够触及更加广阔的社会面,为展现戏剧冲突提供了更加充沛的行动力。同时,创作者伏线有痕地设计了张仲景作为瘟疫幸存者的惨痛记忆,为他的行动注入了强烈的情感动机,解答了他立志学医、劝阻叔婶、以身试药、惩治贪官等一系列行为的原因。我们顿时觉得,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超然于一切身份的感同身受,那就是悲悯。
评弹剧《医圣》引起了较大的关注,除因其故事契合了当前的抗疫诉求,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它打破了传统评弹的欣赏习惯,呈现出一种未完形态的表演样式。依然是吴侬软语,依然是琵琶三弦,但书场里的说表叙述、戏剧中的妆扮代言形成了一种更具张力的互文关系——对评弹而言,它更形象具体、更具有动作性;对戏剧而言,它提供了一种别具一格、独具韵味的假定性,既借妆扮代言让人以“假”作真、信以为真,又不断地去“说破”,让人知其为假,从而突出地强调了表演的过程。它要人们感受其真的,是故事,是人物;要人们欣赏其假的,是表演,是观演契约中“你看我怎么来”的技艺炫夸。
评弹剧《医圣》的重心依然是它的本体——说表弹唱。在这部戏中,说书人的串场解说自不必说,剧中大量运用了角色自描形象、叙述情节的说表语言,给人提供了十分丰富的审美体验:一是叙述情节,如张仲景到叔叔的药店听到一番话:“张仲景在角落里听得清清楚楚。今天叔叔的药店新开张,衙门里的公事一了,赶紧来看看”。二是描绘心理,如两个衙役冲撞了张仲景后得知他是太守:“两个差人看到这个场面,暗叫不好”。又如张仲景去罗县令的寿宴后:“看到面前一张张油光满面的面孔,再想想刚才一路过来,看到的老百姓,个个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心里这个恨啊”。三是刻画情态,如张喜得知张仲景冒险试药后:“再看看身边吃了药昏昏沉沉睡过去的先生,顿时明白了,眼泪水噼里啪啦往下掉”。它们与传统的戏剧相比,固然少了一些演员塑造的肌理质感,却更自由、更清晰明确、更有想象空间。四是评价功能,这或许是评弹剧最具特色的优势之一,通过描绘形骸、臧否人物,达到独特的诙谐幽默的剧场效果。你看曹仙姑一上场,就有一段表:“这位曹仙姑四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面无三两肉……一副打扮男不男、女不女,倒像是马王堆古墓里爬出来的千年古尸”。这种自献其丑的行为,显然不是角色的语言,而是全知视角附魂于角色的手段,可演员很快就转入代言表演的状态了,开始进入角色。所有人都知道曹仙姑男不男女不女像千年古尸的丑态,只有她自己不知道,还要继续卖丑。类似的情况,还有“罗子明的老婆罗李氏,四十出头年纪,矮、胖,十个手指上戴满了赤金、玛瑙、翡翠戒指,活脱脱赛过一个移动首饰展示柜”等等。重点不是她们被点评为“千年古尸”“移动首饰展示柜”,而是这评价言出自口,随之演员迅速进入代言表演状态,从而漫画般勾勒出角色的三魂六魄。
评弹比较典型的弹唱形式,在行动体态上其实是反妆扮代言的。那如雨天阁楼里透出的琵琶三弦、哼吟叹息,压住了所有的喧哗与尘埃,却往往敛坐成一袭长褂旗袍,仿佛闲坐讲古。在评弹剧《医圣》中,有不少好听的唱段,如张仲景试药时的那段“望灯火,忽明忽暗影难定”和张喜那段“先生啊,你怎可,千金之躯踏险地”,可谓书情感人、辞情真切。而为了达成弹唱与妆扮代言的统一,导演做了不少的功夫,比如表演与弹唱交替接续,从而最大限度地做到剧情圆融、声色俱佳。特别是张仲景寿堂杀令那一回里,前后共有7段唱,包括张仲景的【点绛唇】“禁不住一腔怒火冲胸膛”、罗县令“都说娘子最旺夫”和二人对唱、张喜独唱等,这是全剧高潮之处,动作性最强,同时又是一场大群戏,但从呈现来看,弹奏、演唱与表演之间的调度是比较顺畅的。一列椅子既是弹唱之所,又是寿堂作场,演员的趋避进退,皆有依归,并没有出现弹唱给情景表演配音的脱壳情况。而全剧的舞美以素雅为基调,与评弹的声情特质熨帖;演员不以完全妆扮求形似的服装设计,也同说唱叙述与妆扮代言的表演样式取得了自由与规范的协调统一,这些方面都是十分可喜的经验。
评弹剧《医圣》的风格特色,可以说是说唱与戏剧体用相生的结果,天然带有雅俗共赏、庄谐并峙、通脱自由的特点。隐隐约约地,它跟当下流行的小剧场戏剧所追求的、凸显表演过程的剧场形式是不谋而合的。它是评弹艺术向综合剧场迈进、戏剧艺术向说唱源头回望的一次积极探索,惟其相向而行,始得相互激发。对戏剧而言,它可能看到了身后的影子;但对评弹而言,一切就像破而后立投于门前的日光,走出去可能会是另一番天地——在静雅端娴、声情并茂的说表弹唱中,迎来自己更具舞台张力的新气质和新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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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荣健,《中国艺术报》记者,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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