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日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间委员会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正式通过决议,将中国申报的“二十四节气”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二十四节气”是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认知一年中时令、气候、物候等方面变化规律所形成的知识体系和社会实践。在国际气象界,这一时间认知体系被誉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
你了解节气吗?除了农业与养生,节气与中国人之间还有哪些更为幽深奥妙的关系?
文化学者余世存认为,节气也跟我们对生命、自然、人生宇宙的感受、认知有关。古人把五天称为微,把十五天称为著,五天多又称为一候,十五天则是一节气,见微知著,跟观候知节一样,是先民立身处世的生活,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参照。“在二十四维时间里,每一维时间都对其中的生命提出了要求。”所以,他在关于二十四节气的专著《时间之书》的自序中写道:“中国源远流长的精神气节,源头正是时间中的节气。”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节选了余世存《时间之书》的序言部分,以期与读者一同探寻节气里的中国哲学。
《时间之书》插画
借助于技术的加持,人类知识正在大规模地下移。孔子没注意到技术、文明平台演进的意义,他的“唯上智下愚不移”看似有理,其实则误。在权力独大之前,知识也曾散布于人类每一个体那里,由其自信自觉地发明发现,“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即言此象;后来,权力绝地天通,民众既不能看天,也无在大地上自由迁徙行走的权利,知识由权威发布,万众只有深入学习的义务了。
关于节气、天文历法等等的知识也是这样为权力、少数人垄断。无论在乡村还是城市,知道时间,懂得天时、农时、子时午时及其意义的人并不多。直到民国年间,“教育部中央观象台”还要每年制订历书。到了20世纪80年代,挂历、台历等市场化力量打破了权力的垄断。今天,每个人都知道如何问时、调时、定时了。
我们的知识史带来的负面作用至今没有得到有效的清理,对很多现象、习俗、知识我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其有而不知其万有。节气,这一传统中国最广为人知的生活和文明现象,不仅民众日用而不知,就是才子学者也少有知道其功能意义。今天的人们在0和1组成的移动互联网上已经往而难返,收视而无知无识;很少有人去深入到时和空组成的坐标上认清自己的位置,更少有人去辨析时和空各种切己的意义。
时空并非均匀。一旦时分两仪四象,如春夏秋冬,我们必然知道自己 在春天生发、走出户外,在冬天宅藏,在秋天收敛,在夏天成长。尽管圣贤对时间有着平等心,在“初日分”、“中日分”、“后日分”能以等身布施,但朝乾夕惕仍有分别。王阳明甚至发现了时间与世界的关联:“人一日间,古今世界都经过一番,只是人不见耳。夜气清明时,无视无听,无思无作,淡然平怀,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时神清气朗,雍雍穆穆,就是尧舜世界。日中以前,礼仪交会,气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后,神气渐昏,往来杂扰,就是春秋战国世界。渐渐昏夜,万物寝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尽的世界。”
在传统社会那样一个以农立国的时代,时间远非生长收藏那样简单,更非王公贵族、精英大人、游手好闲者那样“优游卒岁”。先民在劳作中,渐渐明白时间的重要,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传统农民没有时间观念,尤其没有现代的时间意识,但他们不仅随着四季的歌喉作息,而且分辨得出一年中七十二种以上的物候迁移。“我看见好的雨落在秧田里,我就赞美,看见石头无知无识,我就默默流泪。”这样的诗不是农民的。农民对自然、鸟兽虫鱼有着天然的一体缘分感,如东风、温风、凉风、天寒地冻、雷电虹霓;如草木、群岛、桃树、桐树、桑树、菊花、苦菜;如鸿雁、燕子、喜鹊、野鸡、老虎、豺狼、寒号鸟、布谷鸟、伯劳鸟、反舌鸟、苍鹰、萤火虫、蟋蟀、螳螂、蚕丝、鹿、蝉等等,农民是其中的一员。
农民明白粗放与精细劳动之间的区别,明白农作物有收成多少之别,播种也并非简单地栽下,而分选种、育种和栽种等步骤。农民中国的意义在今天仍难完全为人理解,中国农民参与生成了对人类农业影响极为深远的水稻土。一亩小麦可以承载的人口是多少呢?25人左右。一亩玉米可以承载的人口大概是50人。一亩水稻可以承载的人口则是200人左右。在农民这个职业上,中国(包括东亚)农民做到了极致。一个英国农学家在19世纪初写的调查报告中认为,东方农民对土地的利用达到艺术级,一英亩土地可以养活比在英国多六倍的人口,从套种、燃料、食物利用、施肥循环、土壤保护,都非常了不起。......所有这些,与农民对时间的认知精细有关系。
二十四节气是中国文明的独特贡献。农民借助于节气,将一年定格到耕种、施肥、灌溉、收割等等农作物生长收藏的循环体系之中,将时间和生产生活定格到人与天道相印相应乃至合一的状态。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君子以向晦入宴息。”生产生活有时,人生社会有节,人身人性有气,节气不仅自成时间坐标,也演化成气节,提醒人生百年,需要有精神有守有为。孔子像农民那样观察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他为此引申:“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可以说,中国源远流长的精神气节,源头正是时间中的节气。从节气到气节,仍是今天人们生存的重要问题:我们是否把握了时间的节气?我们是否把握了人生的节点?是否在回望来路时无愧于自己守住了天地人生的气节?如果诚实地面对自己,我们应该承认,我们跟天地自然隔绝了,当代人为社会、技术一类的事物裹胁,对生物世界、天时地利等等失去了感觉,几乎无知于道法自然的本质,从而也多失去先人那样的精神,更不用说气节。
但在传统社会,人们对天地时空的感受是细腻的。时间从农民那里转移,抽象升华,为圣贤才士深究研思,既是获得人生社会幸福的源泉,也是获得意义的源泉。时间有得时、顺时、逆时、失时之别,人需要顺时、得时,也可以逆时而动,但不能失时。先哲们一旦理解了时间的多维类型,他们对时间的认知不免带有强烈的感情,读先哲书,处处可见他们对天人相印的感叹:“豫之时义大矣哉!”“随之时义大矣哉!”“遁之时义大矣哉!”这就是顺时。“革之时大矣哉!”“解之时大矣哉!”“颐之时大矣哉!”这就是得时。人们的时间感出现了紊乱、社会的时间意识发生了混乱,圣贤或帝王们就会改元、改年号,以调时定时、统一思想意识。而在这所有的时间种类里,跟天地自然合拍的时间最宜于人。今天的城里人虽然作息无节制规律,但他们到乡野休整一天两天,其生物钟即调回自然时间,重获时间的节律和精气神。自然,历代的诗人学者都在节气里吟诗作赋,他们以天地节气丰富了汉语的表达空间,也以汉语印证了天地节气的真实不虚和不可思议。
一个太阳周期若分为春夏秋冬四象,一年就有四象时空,如分成八卦八节,一年就有八种时空,我们能够理解,太极生分得越细,每一时空的功能就越具体,意义越明确。这也是二十四节气不仅与农民有关,也与城里人有关,更与精英大人有关的原因。在二十四维时间里,每一维时间都对其中的生命和人提出了要求。一个人了解太阳到了南半球再北返回来,就知道此时北半球的生命一阳来复,不能任意妄为,“出入无疾”;一个人深入体悟这一时空的逻辑,就明白天地之心的深长意味。而我们如果了解到雨水来临,就知道农民和生物界不仅“遇雨则吉”,而且都在思患预防。我们了解到大暑期间河水井水浑浊,天热防暑,需要有人有公益心,此一时空要义不仅在于消夏,和获得降温纳凉防暑一类的物资,更在于提高公共认同,“劳民劝相”。24节气时间,每一时间都是人的行动指南,冬至来临,君子以见天地之心;雨水来临,君子以思患预防;大暑来临,君子以劳民劝相。
我当初写节气由“不明觉厉”到后来逐渐明白时空意义,经历了对历史叙事、审美叙事乃到善的叙事的温习。节气不仅跟农民农业有关,不仅跟养生有关,也跟我们每个人对生命、自然、人生宇宙的感受、认知有关。普通人只有了解节气的诸多含义,他才能理解天人关系,才能提撕自己在人生百年中的地位。在小寒节气时需要有经纶意识,在大寒节气时需要修省自己,在立秋时需要有谋划意识,在秋分时要理解遁世无闷......古人把五天称为微,把十五天称为著,五天多又称为一候,十五天则是一节气,见微知著,跟观候知节一样,是先民立身处世的生活,也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参照。
我意识到,时空的本质一直在那里,只不过,历史故事也好,诗人的才思也好,只是从各方面来说明它们,来强化它们。有些时空的本质仍需要我们不断地温故知新。在写作这篇小文时,重读书稿,发现仍有若干材料没有加入。如六月芒种节气,时间要求人们以非礼勿履,我对此的解释过于直硬,其实如附会农村人生活,当让人惊叹其中的巧合。芒种节气里农作物成熟了,一些见邻起意的人,尤其是那些不劳想获的二流子们,经过麦田时,会低头假装倒一下鞋子里的渣土,实则顺手偷几把麦子......故正派人经过别人家的农田,都不会低头整理鞋子,以免误会,这就是“非礼勿履”了。这样的现象,今人固然可以理解成传统农村社会的短缺所致,但是,经过瓜果农田,今人顺手牵羊的行为并不少。西哲奥古斯丁少年时就偷过邻居家的梨,奥古斯丁没有放过自己,他一生思考的起点即是这一事件,他的结论不是现象层面的非礼勿履,而是深刻地检讨人的罪性。可见,时间给予人们丰富的意义,由古今中外的历史和现实组成的意义仍在不断地生成之中。
在事物成熟的时间里展示了人性的原罪,这样的现象在我们的文化中也可思可考。“气人有,笑人无”、“见不得别人好”、“围堵某个经济起飞的国家”,等等。本书里收录了中国人“至于八月有凶”、“南征吉”的说法,都是夏秋之际作物成熟引来邻人邻村邻国的觊觎,书中就收录了郑国军队到天子眼皮底下抢割周天子的粮食的事件。事实上,人与时间的关系确实可以观察人的性情道理,也可以看出一人一个族群的状态。真正有操守气节的态度是:“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
作为“圣之时者”,孔子深刻地理解到了时间之于国家、社会的重要性,他在回答为邦之道时就说过,“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夏时即是阴阳合历的农历,夏时的重要在于它见万物之生以为四时之始,孔子自己的话是,“吾得夏时而悦者,以为谓夏小正之属盖取其时之正与其令之善也。”这就是说节气时间不仅正确,它对人间人身人生的规定性也是善意的。有些王朝不以夏时为准,而从十一月、甚至十月为时间起点,“时间开始了”,事实上不仅扰乱了天时农时,也使人找不到北,失时而失去人生的坐标。孔子看到了,正确地调时定时,能够使天下钦若昊天。因为时各有宪。每一维度的时间都有其宪法,有其至高无上的规定性。在全球化时代,孔子的“行夏之时”之说,就是采用公历时间,享用各国产品,保留中国元素,怀抱人类情怀。
二十四节气纪念邮票之“春”
遗憾的是,如前所说,关于节气一类的知识曾经为少数人垄断。巫师、王室、日者、传天数者、钦天监、占天象者、各种卜日卜时的先生们等等,他们在下传时是否无私,他们是否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一个问题。知识在一步步下移,但至今文明社会仍未实现藏富于民、分权于众、生慧于人。就像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阐明的,必须破除主体性思维和科技时空观,人才能真正成为“时间性”的。海氏为此预告了现代人的异化:“人的存在是时间性的,而时间又因人的感觉而发生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相对论是多么的浪漫,然而它又是残酷的,......既然可以通过感觉改变时间轴,那么欺骗自己、欺骗别人、欺骗世界也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蔡友平先生曾告诉我,对他们酿酒人来说,采集药草酿酒虽然重要,但时间才是最重要的参数,只有时间到了,酒才能荡气回肠。在这方面,节气堪称中国文明的智慧,是中国人千百年来实证的“存在与时间”。在知识下移到每一个人身上的时代,回到节气或时间本身,有利于人们反观自身的气节或精气神,有利于自我的生长,有利于人们在时间的长河或时间的幽暗中打捞更多的成果。知识大规模下移的一个问题,是使得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知识的压力和诱惑,人们迷失其中,但回到时间或节气应是在知识海量中漂移的可靠的坐标。像曾经的农民一样,去感受时间和生命的轮转循环。像诗人那样,去欣赏“时间的玫瑰”,去收获“时间即粮食”:“年轻人,你的职责是平整土地,而非焦虑时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我在渺无人迹的山谷,不受污染,听从一只鸟的教导,采花酿蜜,作成我的诗歌。美的口粮、精神的祭品,就像一些自由的野花,孤独生长,凋落。我在内心里等待日出,像老人的初恋......”
海德格尔称引过荷尔德林的名言:“生命充满了劳绩,但还要诗意地栖居在这块土地上。”在对时间的感受方面,传统中国文化确实有过天人相印、自然与人心相合的美好经验。去感受吧,去参悟吧,去歌哭吧:“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妄辞宫;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知识的富有、智力的优越在节气面前无足称道,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得面对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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