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曾是形态多元的概念,如今却成为统一在“网文”名下的通俗长篇小说。在“网文”诞生过程中,资本以读者需求为名忽略并压制其他无利可图的文体;学术话语借命名之机规训新媒体现象,并拓展文学话语权力;不同级别媒体也通过确立选择标准和表述方式,从各自需求角度出发,加剧“网文”对“网络文学”的替代和简化。统一面貌下网文数量的不断增长,是流水线式规模化生产、通俗小说写作技巧的教学传授,以及人人皆可成“神”的造梦说辞共同运作的结果。资本主导的基于数据分析的生产方式,一方面将网文读者纳入作者行列,在消遣模式下生产;另一方面,这种“玩劳动”虽看似受制于资本,但从“本章说”等形式中言论方向不受控制的演变来看,网民个性化的使用和演绎,也为突破数据权力提供了可能。
说起网络文学,人们首先联想到打着“玄幻”“仙侠”“赘婿”“玛丽苏”等标签的“网文”。这些穷小子暴富、灰姑娘打脸的励志故事,不仅带动流量、创造收益,甚至承担起中国当代流行文化输出的重任。然而,变身“网文”之前的“网络文学”,原本是一个更多元的概念,它拥有无穷的变体,也引起无数的争议。是什么导致这个宽泛的大概念日益狭窄,最终归附于形式最简单、题材最传统、受众最普泛的通俗小说?我们不妨将这一变化过程,看作新媒体文化的简化。
信息时代,基于数据分析的新型生产模式酝酿着新的文化力量格局,表现在网络文学中,即文学的限定性日渐减弱,后续产业的技术和资本要素日益加强。这种力量与态势的变动,使得以往难以定论的试验概念“网络文学”变成人人参与的大众概念“网文”。网络文学及其参与者经历了从文学创作到文化生产,从受制于资本到利用数据反制的历程。在这个民众与专家争夺发声机会,作者和读者携手生产内容,新媒体和旧平台力量交互,决策权和话语量权重不断倾斜的场域之内,网络文学的每一次变形、简化、扩张,都反映出大众文化的生命力和革新的动力。
(来源:影像中国,摄影:梁成明)
从“网络文学”到“网文”
20余年前,青春爱情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将“网络文学”一词带入公众视野,文学就此迎来了新媒体时代的纷争。虽然在当时的“网络文学”名下,可读作品寥寥无几,但人们却并不满足于“第一次”里的青春与爱情,而是将对新技术和文学传统关系的想象投射在“网络文学”这个概念上:它可能经由媒体发言的自由,导向民间创造力的大爆发;它可能借声光色和超链接,突破诗与画、形与音的边界;它可能利用双向交互、即时沟通,在表述与交往中达成思想的共同体……然而,如今的网络文学却不再充斥着“可能”和“不确定”,而以几大文学网站类目下的玄幻穿越、霸总追妻等网文为整体面貌。从“网络文学”到“网文”,其间的转换是一场挟读者之名、本传统之源、借媒体之势的权力争夺。
通俗网文之所以成为网络文学主流,是由于它具备高创收能力,且对技术要求极低。因此,资本挟读者之名,推动其繁荣壮大。在网络文学诸多类型中,最先实现付费阅读的,就是网络小说——那些分节发布、按字定价、先读后买、量大价低的连载网文。连载文的原型是论坛帖子,在原创内容匮乏的时期,帖子只要有一定可读性就能吸引网友目光。而篇幅长、更新多,则会让帖子随点击不断被推上榜首。大量阅读留下的记录不仅造就热门话题,还激发进一步传播,使帖子成为网站的招牌内容。到了付费文学网站时代,这种思路得到延续。作品的点击量和口碑不仅来自情节、悬念,还依赖曝光率的增加,唯有将阅读变成习惯,才能绑定读者,为网站赢得收益。网文漫长的情感陪伴式阅读造就其庞大的篇幅,而付费阅读半买半送的思路,更加剧作品篇幅膨胀,最终达到平均几百万字的规模。对于需要考虑发行、储存成本的印刷品来说,篇幅冗长是极大的弊病,但在网络上却不然,等待更新是一个煎熬、磨练甚至培育情感的过程,它能筛选真正有兴趣的受众,促使其启动付费。由于长篇互动多、页面浏览量大,并可能带来长期收益,所以这类网络小说是颇受网站青睐的主推类型。
网络小说不仅带来收益,对技术也几乎没有要求——文学网站只需具备基本的发布系统和极少的存储空间。早期网络文学也曾探索过炫目的特效和精美的视图,然而,过高的技术含量却屏蔽了大众的参与,反而是最简单的纯文字形态一路留存了下来。从电脑屏幕到手机短信,从2G数据包到5G流量平台,网络小说的基本呈现界面始终没有大的变化,尽管其间充斥着错别字和乱码,阅读感受极差,但被故事情节深深吸引的人们却毫不在意。收益的高涨和技术门槛的降低,使纯文字长篇小说成为网络文学中最有利可图的形式,由此赋予收费网文合理性。而使之彻底取代其他文类的,则是投向网络文化产业的资本。对资本来说,品位不分高下,文体没有差异,一切的出发点在于自身增殖。通俗小说具备讲故事、造人物的优势,非常适应媒介改编,因而是资本着力追逐的对象。在资本推动下,网页点击量与报刊发行数类比,后续衍生产品的受众也被归拢为源头网文的吸引力,这样,提供大量通俗网文就相当于响应和满足读者需求,因而具备正当性。资本挟读者之名扶植通俗小说,但其真正需求却非作品本身,而是网文的知名度和引流能力。“IP化”的本质是剔除原著血肉的简化过程,因此,读者常常失落地发现,他们喜爱的作品成为IP并改编为新艺术形式后,不仅没有更上一层楼,反而被“魔改”得支离破碎。新媒体文化产业需要资本支撑,但资本无情,与令读者满意的质量相比,它更在意回报的数字增量。由此可见,网络小说简化并替代网络文学的过程,很大程度上是资本荡涤网络文化领域,为平台填充内容,达成扩张欲望的过程。
虽然获得了市场的保障和资本的助力,但网文毕竟是文学,需要文学传统和文化价值的确认。专业学术话语以传统通俗小说容纳网络文学,是一个为新媒介现象找依据,助网络小说在中国文学传统内扎根的过程。命名即规训,如何称呼网络文学,内涵与边界如何划定等问题,始终是学术论争的焦点,也是文学传统在新媒体时代变形、延续及势力扎根的方式。传统文学写作者往往因“影响的焦虑”而顾虑重重,但在网上写作却百无禁忌,不受所谓文学专业话语的规训。网民们洋洋洒洒、下笔万言,其故事往往取自文化与生活的各个角落:有广播里的评书戏文,有电视上的家长里短,有道听途说的奇闻轶事,更有港台的武侠言情……如萧潜的《飘邈之旅》便因其中的修真练级体系与《蜀山剑侠传》由人升仙的思路不谋而合,曾在首发站点“幻剑书盟”被指责抄袭;萧鼎的《诛仙》中的青峰竹林、师徒门派乃至正邪虐恋等情节,难免让人联想到金庸笔下的张无忌、萧峰和光明顶等;江南的《此间的少年》、今何在的《悟空传》等,都是基于名著改写的同人创作;而诸多穿越小说则将故事线索建筑在真实历史朝代的现成事件上。传统文化和当代都市传说的融合,使网络小说读来似曾相识,却又似是而非,很难将之划入任何现成体系,因而也特别容易引发争议。
学术研究界通过系谱探析、文本溯源等,将网文中仙侠与神魔杂糅的表现,功业与爱情并重的追求等,与民间故事、评书曲艺等类比,从大众文化源流出发,发掘网络小说与通俗类型小说的亲缘,由此认定其源出传统文化审美积淀。如黄发有认为,网络小说蕴含美好“宁馨儿”的品质,又带有“混世魔”的动荡与邪恶,展示出传统民间审美的多元张力;范伯群、刘小源在有关同人文与现代小说的对话中,揭示了看似新鲜的网络文类背后的传统根源;何平则认为网络小说继承了现代文学中被压抑的通俗文学传统,可与由港台带动的大陆原创通俗文学复苏相联系。
作为网络文学类型化的坚定支持者和倡导者,邵燕君反复强调网络小说与通俗文化、东亚大众文化的亲缘,为突出网络写作的时代差异和青年文化的独特性,她甚至主张将小说从庞大的“网络文学”中独立出来,单以“网文”名之。
由此,以往曾试图挣脱学术规范,却无力与精英话语对垒的网络文学,如今在对位通俗类型小说的过程中找到了传统文化、民间文艺这些依据和源流;而学术话语面临新的媒介变局,也必须拓展自身视野、吸纳新案例,以总结梳理当代文学的新动向。有关“什么是网络文学”之类的命名问题,始终是学界的关注点;既然试验性、无功利的多元网络文学已经消退,海量激增的网络小说作为颇具影响力的当代文化现象已成事实,学术话语必然要为其寻找合法性,通过分析、溯源、评比和经典化等手段,将网络文学纳入文学言说和规训的范围。在双方合力之下,曾经宽泛多元的“网络文学”统一成为“网文”,而与通俗小说相类的网文则由此具备了传统审美趣味的当代继承者地位,当代文学的版图也从此得到拓展。
学术界本传统之源,促成通俗小说地位的提升;资本借读者之名,推动网络小说数量的增长。除此之外,作为公众认知新概念的主要途径,媒体表述的转换和侧重也导致网络文学内涵的变化。网络文学文集的入选篇目、大众传媒的报道和论争、官方宣传的侧重等,合力塑造了网络文学的形态。对研究者来说,有关“网络文学是什么”的答案,不仅来自网络上的作品,也来自同行评定,作品选本的面貌以及选择的标准,是文体观念的体现。“中国网络文学年选”是漓江出版社自2000年起推出的系列读物,可谓与我国网络文学发展同步。这一系列书籍的最初编选者是倡导“生活·感受·随想”的“榕树下”网站,如今则由学院派批评家、学者操刀。文选是文学作品经典化道路上的重要备份,连续出版的选本篇目更可直接用作观察文体流变的案例。入选“漓江年度最佳网络文学”的篇目,20年前是“榕树下”精雕细刻的短文随笔,如今则是商业网站上动辄几百章的通俗小说片段。
不同媒体的立场和导向,不仅反映网络文学面貌,还起到敦促其自我规训的作用。早期集中关注网络文学的媒体,主要是《文艺报》和《中华读书报》。二者分别从创作和出版市场层面展开观察,报道多集中在作者访谈、创作讨论等方面。随着网络文学数量增加,其市场业绩引起诸多行业媒体关注,相应作品评论与新作家群体报道等也见诸报端。网文在公众特别是青少年间影响力的提升,也成为意识形态领域不能忽视的问题。“有高原、缺高峰”和“正能量”等也被用以评价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如何传递正能量”,“网络文学也要有高峰”,“网络文学:既要高质量也要正能量”等醒目的标题,自2015至今连续见诸《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国家媒体。舆论导向还为网文提供了文学和市场评价标准之外的宣传点,如“正能量”一词,竟成为“小白文”的金字招牌。这类作品往往将主角设置成吃苦耐劳、勇者必胜的形象,恰好具备某些方面的“正能量”。通过对主流意识形态的主动配合,“小白文”从原本单薄幼稚的“打怪升级”,转变为不屈不挠、热血昂扬的乐观主义文本。由此,在资本、学术话语以及媒体三方合力之下,“网文”一举终结有关网络与文学的讨论,成为“网络文学”的代名词。
数据主导下的“网文”生产
从“网络文学”到“网文”,不仅是“名”的转换,更是“实”的变迁,而支撑网文从零散篇目向量产飞跃的,正是互联网的数据力量。网文是网络上的通俗类型小说,它的流行离不开小说自身的魅力,但新媒体提炼了其契合大众趣味的部分,使之更彻底地成为面向市场的产物。同时,在线写作的轻量级和低门槛,吸引了大量免费自愿的劳动力投入其中,极大提升了网文的数量和普及率。如今,为网文源源不断贡献内容的,已经不再是印刷媒体时代的个人创作,而是进行数据收集、信息处理的工业化生产。在网文生产过程中,基于文本的关键词对比分析,将构思、撰稿与润色进行分拆搭配的合作流程,以及定向教学、流量为王的生产思路等,均与以往源于个体神思的文学创作不同,这反映出新媒介文化生产机制的转变。
近代印刷技术的成熟和交通运输的提速,降低了出版成本。大量实用性经典、课本和历书的出现,提升了平民大众的识字率,也促使地方报纸等纸媒从政要专享的新闻载体变成面向大众的读物,同时也成为小说连载的平台。通俗类型小说一诞生就以市场销量为目标,注重实用性,迎合大众审美趣味,甚至可以说,通俗小说就是经济与技术联手,将文学推向大众的产物,因而其发行量极大。然而,印刷品难免受到油墨纸张、运输劳力等的限制,需要成本投入;且大众口味难以捉摸,热门类型也有遇冷风险,一旦过时不仅是废纸一堆,还占用储存空间,媒介的物理形态制约着印刷时代小说的生产。互联网则彻底解除了印刷媒介的物理制约。文学网站只需提供最简单的发布平台,纯文字界面的呈现和存储也几乎不占用空间。网站内容由注册作者主动上传,稿费则来自读者订阅打赏,平台居中抽成,可谓零风险。至于如何精准找到网民喜爱的热点,让作品赢得更大收益,则由电脑负责。电脑如此智能,借助应用下载、话题选择、页面停留时间等揣摩偏好的 “猜你喜欢”,从而精准预测市场对文艺作品的需求。文艺作品是否吸引人,并非取决于视听效果,而是基于个性感知,人工智能能模仿大脑机制,创建个性感知模型。每个人的电脑都是数字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化身人脑,是“中枢神经的延伸”,它与眼睛或耳朵等感官不同,没有外在测量标准,而是深入人的内心,探究“吸引力”之类因人而异的隐秘问题。数字人文囊括传统经典,展开基于文本和语言功能要素的对比分析;大数据时刻监测受众行为,统计网文的热门段落、废话和金句——借此,以往不可捉摸、难以预测的市场阅读需求在如今有了科学依据,数据分析使网络类型小说获得销售保障。
在以需求为原动力的通俗小说创作中,作家自发的写作转为书商预定的写作,而延伸到网络文学领域,呈现的则是彻底从个体创作到组织生产的变革。文学创作源出于个人的生命体验,这一过程无法复制也不能预测,带有神秘色彩,所谓灵感、顿悟以及艺术家的巅峰体验,都可谓求之不得、无迹可寻。因此,人们往往认为文学不是产品,创作和生产、艺术与技术之间存在形与神的鸿沟。然而,通俗小说却是例外,既然面向大众,其供给就必须与市场匹配,要有清晰可测的产品标准和统一可控的生产流程。类型小说不提供出人意料的情节,而以符合阅读预期的稳定套路取胜,便于分解、概括甚至跟风仿写,这也为其大规模产出提供了可能。随着文学走向大众,伟大作家的不朽作品在种种渠道中面临销售业绩的汰选,在学科专业的审视和大众媒体的诠释之下,经典不再独一无二,而被越来越多的通俗文本当作原型接纳、稀释并演绎。
文学作品从浑然天成、妙手偶得,日渐成为大众文化的一分子,而索绪尔的语言学对能指与所指的区分、普洛普对民间故事要素的分析、叙事学对结构意义生产规律的把握等,则为类型特点的强化和批量内容的产出开辟了道路。虽然文学本身日益被祛魅,但大众文化中的文学要素却无处不在,这种演化与增长来源于写作的职业化培训和教学:无论罗伯特·麦基的《故事》、雪莉·艾利斯的“开始写吧”系列,还是其他诸多文学讲稿或作品鉴赏,都对写作予以指导,并手把手地传授推理、惊悚、科幻等类型写作经验;投身写作的学员们有信心通过模仿、联想和类比,使自己拥有生产合格创意文本的能力。在这样一系列以写作合格为目标的教与学过程中,曾经专属具体作品的感染力,被提炼为语句、结构与节奏等元素,而写作行为则是各元素按思维导图规划顺序排列的结果。这种目标清晰、定位精准、按需制作的文本生产方式,早在后福特时代,就通过市场调研获得了数据支持,支撑起国外通俗畅销书产业。
互联网在物理世界之外,搭建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平行宇宙”,比起印刷品和影视屏幕,无处不在的电脑和手机更需要大量内容填充。早期论坛文学式微的很大原因是内容缺乏,而网文之所以成为打通付费模式的产业,一个主要原因就在于它能稳定提供大量产品。互联网强大的样本采集和信息分析汇总能力,使读者需求得以明确,网站轻松探知文本各要素的吸引力权重,类型小说定制生产的流程在网上更加畅通。加之在线写作消耗低廉,大量网民乐于尝试进入故事生产领域,导致作者也即网文劳动力数量大幅度增加,网络写作几乎成为网上的“全民运动”。
文学网站则通过传授写作技巧、简化发布流程等方式,不遗余力地扩大写作队伍,力争将每一个用户都变成作者、变成合格的网文劳动力,从而最大程度提升产能:17K网站总编辑“血酬”亲自撰写《网络文学新人指南》《网络小说写作指南》,飞库网培训师“千幻冰云”结合写作经验编辑《别说你懂写网文》,橙瓜网积极开发“码字助手”并大量转发征文信息,起点网与作协联合举办网络作家培训班,中文在线则创建了网络文学大学……“100条百万收入作家的网络小说写作经验”“爆款小说创作必须做好的13大关键点”等秘笈被业内“大神”慷慨公之于众,目的就是最大可能发掘新人。文学网站对“大神”作家成功经历的表述方式也别具一格,“大神”们成功的关键不是天资聪颖或家学渊源,而是全勤、忍耐和“坚持多年不断更”;其他如“工作十几年工资不过千,写作一年月入十万”“群嘲啃老、靠创作买房逆袭”“从扑街到月入7万”之类的宣传案例,全都是逆袭式的路数。网文写作被表述为人人能写、人人能红,因而值得人人参与的活动。从精英的思想试验转向全民的致富道路——网络文化体系借助低准入门槛、高未来预期、无背景要求的话术,从实体产业中抢夺了劳动力和注意力。
通过对受众兴趣点和阅读行为的数据收集,平台和算法提炼出文学作品的魅力元素并加以拆解、分析,从而使网络具备产出更切合市场需求的文本的可能,通俗类型小说一举成为网络世界里最有潜质的市场宠儿。类型小说遵循审美套路,其惯性结构和大众化的语体可模仿、易学习,而脱胎于影视编剧和创意写作教学的网文培训,则将写作转化为可控制、可复制的生产过程,便于产出与网站风格一致的文化产品。边工作边上网的摸鱼式写作,知名IP一夜暴富的诱惑等,引得大量网民加入网络写作队伍。由此,网文步入大批量产业化生产所需的自由劳动力(网民)、生产资料(审美要素)、生产工具(电脑、手机、互联网)已全部具备,人脑独立创作转换为按超级数据指导进行的类人脑生产。
“玩劳动”与“反生产”:反制数据权力的可能
在网络文学由创作向生产的转化过程中,在线阅读和接受行为也被归类、分解——网站搜索栏里,“甜”“虐”“热血”“王者”之类快感要素被直接标注成引导阅读的标签和关键词。关键词和标签化意味着,对网络阅读来说,故事本身丰富与否无关紧要,情节的爽点、对话的笑点和形象的萌点才是必需。这些“点”使原本连贯一体、自带召唤结构的大叙事,转换为松散、独立、可拆解的各要件,与其说网文读者在读故事,不如说他们“单独就与原著故事无关的片段、图画或设定进行消费”。“由于受众的兴趣在于故事的片段与设定的集合,传统的线性叙事就遭到肢解”,当代受众对网络文化产品的关注,从大塚英志所谓追随故事的大叙事即“物语消费”,向东浩纪所谓凝视片段的萌要素即“数据库消费”转换。
数据库消费钟情的是那种特点明确、易于辨识的文本,它们具备媒介转换所必需的特性,即成为好IP的潜质。IP原指知识产权,但在中国网络文化语境中,却多指网文具备的跨媒介转换能力。它之所以受重视,是因为只有产权明晰,后续才能改编开发,进行利益分配。因此,IP也可以看作网文经过内容简化后剩余的,有利于媒介改编的要素组合。这些要素必须具备能脱离故事整体结构的独立性和明确辨识度,而数据库消费的“片段、图画或设定”正是特征明显、差异分明的。因此,IP生产恰好对接数据库消费。数据库消费的文本不必有逻辑清晰的紧密结构,却必须有具备独立特性的审美要素;在IP的媒介转换视野中,由于不同媒介诉诸感官序列不同,也需要重新调整叙述次序,因此结构同样是隐退的。对IP生产和数据库消费来说,具备共识性和开放性的审美要素不可或缺,而制造这类要素必须充分熟悉网络语境,具备高超的“造梗”“吐槽”能力,同时能够与青年文化流动的热点同步。
热门网文《大王饶命》就是一部具备以上特性的作品:它结构平淡甚至松垮,但在角色搭配、能力设定和对话吐槽等点状要素方面,却十分突出。《大王饶命》发生在灵气复苏世界,开篇是温情脉脉的“小确幸”,以夸张的“反差萌”吸引读者,故事不断有轻松搞笑的小高潮,结局试图对日常琐碎进行升华,但实则有失空泛……作为一部网文,《大王饶命》具备轻松解闷的基本娱乐功能,但始终缺乏强有力的标志性记忆点,因此,就故事本身来说,即便在作者本人的创作成果中也难登榜首,而使它脱颖而出得并在网文历史上留名的,是其空前的人气。《大王饶命》连载时,恰逢起点中文网设置“本章说”功能,即一种类似页面批注的功能,读者可以将评论标注在小说每一段之后,不必转到文后的留言区集中讨论。这一功能为读者提供了对作品进行评点、生发感想、衍生意义的机会。打开起点中文网的《大王饶命》链接,每段文字之间几乎都显示着数字“99+”,即“本章说”的回复量。这部作品以“单章评论量1.5万”,“网络文学史上首部在原生平台拥有超150万条评论”的记录而一举成名。网络读者空前的热情,使作者“会说话的肘子”在连载期间即一举跻身“白金作家”行列。当谈到创作经验时,他认为秘诀在于每次看到有趣的段子都会反复琢磨、融会精髓并运用到写作中。不难发觉,与其说“会说话的肘子”自身具备天才,不如说他是把握住了网络语言的魅力:幽默的言辞和对时事的改写与投射,反映出与生活同步的网络段子强大的意义张力;在现实与虚构之间形成互文,搭建起文本内外的共时性桥梁。
《大王饶命》在读者中引发的狂欢式回应,表明随着网络时代生产合作程度的加深和传播技术的开掘,文艺生产已从个体化走向集体化乃至大众化。口传时代,人们传颂灵光一现的独家经典;印刷时代,人们试图通过拆解和学习再现大师的魅力;网络时代则与两者皆不同,重心转变到了以IP生产串联的劳动泛化和生产力提升上。借助新媒介多维互动的传播方式,网络将消费者转换为生产者。人们只需简单地注册账号即可变身网文作者,但即使不注册、不原创,只是浏览、点赞或转发,也能参与网文制造。可见,在碎片化叙事、数据库消费模式下,再少的时间投入、再细微的兴趣,也能被数据资本攫取并予以开发利用,为内容生产贡献力量。在网文速成培训和人人皆可参与的召唤下,大众原本自发的散点性碎片化叙事,被纳入网络文化工业整体之中,成为资本运转的一个环节。
针对这种现象,有理论家将其称为“平台资本主义”或“玩劳动”,认为媒介平台借助数字资本引导民众深度卷入,以娱乐为名榨取其工作。近来从廉价走向免费的网文可谓旗帜鲜明地实践着这一思路:网民获得了大量免费阅读的网文,但他们废寝忘食的浏览和刷屏行为,实际在为系统填充数据、筛选题材、解析热点。这样看,似乎上网越快乐,剥削就越严重,互联网的绑架令人身不由己。但事实上,我们也许不用如此悲观。当前网文确实受技术支持,并攫取大众的免费劳动展开自我生产,但大众也并非毫无知觉、无从摆脱,只能被动地跟随着资本走向被操控的终点。仍以《大王饶命》为例,将其推上流量巅峰的“本章说”,其形式的散漫、意义的琐碎、话题的延宕等,其实与网文资本的开发重点即IP媒介转换并不相符。“本章说”功能的本意是评点,开发者希望利用它生产辅助数据的网络原生评价话语,从而为统计结果提供解读和分析。然而,《大王饶命》虽带动百万回复,其中却只有“点”,少见“评”:类似情节联想、句式拓展之类的对故事发展有价值的回复十分稀少,更多是与内容完全无关的签到、排队、抢沙发……在页面上盖楼的读者挥洒着点状词句激发的情绪。他们开创出与文本并行的群体书写空间,这一空间游离于故事主干,有很大随机性,并不有助于网文自身的完备。“本章说”虽然热门却并不挣钱,它们不可迁移也无益于开发,除为原网页带动流量外,可复制利用性很低。网络媒介虽擅长数据分析,但由于“本章说”发起随机、文字琐碎,对其进行阐释需要大量基于文化背景和时事动态的语义分析,而试图从中提炼意义线索或挖掘新的审美要素,其投入远远大于产出。不仅如此,这些话语的变动性让原本薄弱的小说结构更松散,使原本受数据引导的故事在散漫的话题中趋于失控,使不利于产业开发的内容翻转成流量,而这绝非开发者本意。“本章说”虽然调动网友参与,增强首发站点的黏着度,但商业价值贡献较低,不仅没有减轻后续媒介的转换投入,反而可能由于议论的差异性发展提升操作难度,它甚至使IP原本清晰的价值转为模糊。
促使故事结构和审美要素进一步分离的热门功能“本章说”,一方面再次证明网络文学中群体协作大规模生产的可行性;另一方面也说明,在文化产业视野下,小说的价值已从文本对读者的吸引力,转向激发读者主动参与和行动的能力。而网络使用者是天然的话题生产者,因此网络小说比起以往印刷媒体的文本,天然具备进入公众议程的优先性,更容易成为热点。随着越来越多人的参与,网络文学在文学专业体系、网络资本、宣传和舆论中左右摇摆,而集读者、论者、消费者和免费劳动贡献者于一身的网民的力量,在网络文学面貌的塑造中不可小觑。那些活跃的一线“网生评论家”曾利用自由发言的机会,以第一手的阅读感受和文本实例将评判作品优劣的权力从专业评论家的研判体系中解放出来。在网络小说成为类型生产之后,从读者变成消费者或“玩劳动”生产者的网民,同样担负起与网络资本和权力话语对峙的责任。在“玩劳动”的陷阱中,大众热议的IP确实能够引流资本,通过对审美要素的全面开发攫取利润,但投资一拥而上也可能导致其过度曝光而遭到网民厌弃。在兴趣迅速迁移的网络环境中,淘汰话题的速度与生产一样快,集中抢夺和过度开发的结果是资本的内卷损耗。对资本来说,新功能是否能够获得持续投入和存续,要看它是否能够贡献收益。类似“本章说”之类较低数据可控度的功能,虽然已偏离了资本的预期,但仍是一项人气颇高的应用,留有大量“本章说”标注的网页已升华出类似网络文化纪念碑的功能。这种超出实际使用的意义,使得它在数据生产之外具备了新的不可量化的价值,也使这一低收益的应用功能暂时不可能被资本轻易停用。通过大量使用,为喜爱的网络应用赋予经济以外的价值,或许可以看作一种意外收获,即网民使用“玩劳动”的剩余精力,反向利用资本,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屈服于数据的宿命。
结语
“数据收集—偏好分类—模拟配比—按需推送”,是一个将个体文学创作转换为工业化文学生产的流程。作为技术进步产物的大数据和算法,精准地将网络小说从文学创作带向文化生产,使网络文学成为文学与多媒体、故事与数据库、独特性与普遍性相结合的综合体。而民众的选择孕育了多种形式的网文,使技术、资本和其他不同的价值维度暂时和平共处,形成动态稳定局面。在网络文学20余年发展中,简单明了又随性的简称“网文”逐渐替代饱含争议、不易概括的原名“网络文学”,使之更加亲民,从专业领域彻底转为人人皆可言说的大众文化。与此同时,普泛性的新媒介文化日渐暴露出审美的平庸和标签化等特征。以点赞和省略语为特征的网络文化,引诱我们日益患上马尔库塞式“单向度人”的肯定性症候。然而,从大众对网络文学的创造、“本章说”的顾左右而言他中,我们似乎又可看出一些主动性的狡黠:也许在新媒体时代,批判和否定性已经不再是唯一的力量。以往的媒介受众,如今的写作者、生产者、参与者们,正通过肯定、支持加曲解的演绎方式,让新媒介形式通过营取流量从工业化的同质性中脱颖而出,进而获得资本支持而强大起来;在此基础上,通过戏仿、言说和曲解,生产自己的新的意义。
谈论网络文学,既要考虑其自身特质,也要顾及传播中的损耗变形。它已不再是稳定媒介场域中的固定对象,而是一个在话语权纷争中挣扎,在替代与遮蔽中不断变换、生成的概念。穿过芜杂语境,重回历史现场,校正误读并厘清每一个关键性节点的变化与动因,才是我们当前判断网络文学整体面貌亟须做到的。
(作者:许苗苗,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北京市社科院文化研究所,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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