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改编的难处在于其深入人心的原初印记和与时俱进的时代感表达。赖声川版的《北京人》也面临这样的困难。他给出的创新之处是三幕三色的舞台设计,虽然极富特点,但也备受争议。
曹禺先生的《北京人》以三幕剧的形式徐徐展开了一个没落的士大夫家族满含爱恨嗔痴的生存图景,在曾家三代人的人伦纠葛、相互算计、彼此倾轧中揭示了封建家庭造成的人性扭曲与社会悲剧,其讲述的虽然是旧中国老北京的格局与日常,亦可以移挪成当今的禁锢,辐射出当代人的焦灼。困缚在爱情中的男人实际上是人的全方位的倒退,没有一点点为自己努力争取的心力与气力;泼辣强势的女人外强中干,善妒尖酸的外表下也有寻不到依赖的辛酸苦楚;为爱单方面牺牲的愫方仿佛是当今婚姻破裂中女性的缩影,隐忍不发亦不得解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下一代开始有了反抗意识却不得叛逆之法,只能在复刻怯懦中试图寻找各自的解放;格格不入的人类学家一家同样比拟着时代前行中的异类,在同期人看不透的超前心境中勇敢地活着……所以,当《北京人》再次搬上舞台,赖声川的当代性与曹禺将碰撞出怎样的火花,新时代的舞台将如何呈现,也值得期待。赖声川在舞台上为《北京人》赋予了“颜色”。他根据剧情需要,设计了三种颜色,这在一些经验丰富的戏剧人看来或许流于表面,却是提醒着人们在色彩的变幻中理解戏剧、读解人物,特别是对于没有太多观剧经验、有时觉得话剧舞台沉闷的观众,不失为一种吸引大众走近经典剧目的艺术化手段。但若是只以“舞台奇观”来理解又有失公允,实际上这些设计确有为戏剧营造出写实但又超现实的空间。在这部《北京人》里,第一幕色彩全白,第二幕色彩全黑,第三幕则把色彩引入,从较梦幻的色彩过渡到最后走入写实,并且以投影来辅助意义的延伸。以剧场艺术的视角来看,在戏剧冲突之余,当下的观众也需要灯光舞美共同加持下的现代剧场,在现代化审美的前提下实现对经典的时代性演绎。
第一幕:白色,苍白的楼阁是北京人的归宿吗?
帷幕渐起,大花厅、客厅、卧室几个剧目中的主要场景在舞台上交错着勾连起来,古雅的布景如苍白脆弱的空中楼阁。纯白色的一切让人看到这个书香世家曾经的考究,却在逐渐曝光的人物关系中伪饰坍塌,精致外壳下的生活气真实而易碎。随着剧情逐渐推进,在连糖葫芦都是白色的“纯净”世界里,原始着装、穿着褐黄色草皮裙的北京人登场,就如同黑白影像中的一点彩,无需语言的形象突出,格格不入中透露着“正常人”的真实感。
写意空间里上演着写意的故事,生活化的表演表现着生活化的戏剧。曹禺先生日常化的台词里处处透露着生而为人的焦虑。捉襟见肘的生计、家道中落的惆怅、父母安排的婚姻、初偿叛逆的青春期……三代同堂本该热闹非常,实际上却苍凉得让人发慌,舞台颜色的提纯,直观化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凉。
此版的曾文清更加颓唐萎靡,让人看不到一点生气,在质问一向跋扈的妻子曾思懿“你是人是鬼啊”之时,自己何尝不是人鬼莫变,区别不过是厉鬼与怯懦鬼罢了。同样前途渺茫的下一代曾霆和曾瑞贞空发着“两个可怜虫生下小可怜虫”的感慨,听着“人家都说生了孩子就会好的”的“祖训”。在这一幕的结尾处“神还原”的远祖北京人不着痕迹地出现于剧情转折之处,在“充沛丰满的生命和人类日后无穷的希望”的象征意味中保留了原剧本的力度。
第二幕:黑色,阴郁吊诡的人间炼狱!
在纯黑色的第二幕中,只有几十支点亮的蜡烛闪烁着微光,暗夜里的烛光格外明亮,却照不亮已经腐朽不堪的曾家的心。黑色的舞台与夜晚凌晨的时间恰相匹配,入夜后的曾家模糊掉了书香气的布景,撕裂掉了白日的故作姿态,阴暗堕落暴露得更加彻底。茶炉滚滚却让人看不到热气,曾文清这个自名“孤独”的“人形白鸽”没能按期逃出曾家这座“鸽笼”,空有满腹诗情画意却不能扮演好肩负的任何一种角色,在男人身上丝毫看不到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兄及身为男人的任何一点担当,这种对着受欺负来求助的妹妹曾文彩只能自怜“你苦我也苦啊”的隐忍,是否也是一种堕落?江泰关于“吃喝”的大段“评论”,仿佛代表了全人类的思考,慷慨激昂的“诡辩”在这里显得如此先见又高明,却总是透着莫名其妙的诡异,他何尝不是如自己质疑的那样“喝茶精有什么用”?永远慷慨陈词着大道理,却永远迈不出前进的那一步。曾老太爷假情假意的无耻自私比黑夜还要幽暗,一边嘲讽“北京人”是闹鬼,一边带领着彼此折磨一家人,殊不知这一家阴阳怪气、虚情假意的疯子,才是真正的“鬼怪”。
愫方在种种的逼迫中终于难忍压抑地咆哮,低沉哀婉的声线在一片精雅的黑色中狰狞又凄美。剧雪对于愫方的演绎着实美得让人心疼,曹禺先生落笔于剧本上的人物形象描写立体化了起来,即使离舞台很远也能深切地感知到那一份“哀静”,那苍白的面颊下饱溢的内心,那“活着不是为着自己受苦,留给旁人点快乐”的牺牲。可以说此版的愫方终于让人欣赏、理解大于怜悯、疑虑,会对她的留感到情之所深,会为她的挣扎感到无可奈何,会为她的离去感到痛快解脱。
第三幕:彩色,色彩斑斓的生死人生。
人物矛盾、戏剧冲突的高潮,在淡雅的色彩中冲破非黑即白的边界。人性本是复杂的,即使冷漠如喊出“房子要卖,你愿意人死在家里啊”的曾思懿,也有着大家族里独木难支的可怜可叹。
彩色的设计来源于导演试图让人在种种压抑中依然看到希望,虽然这种希望是“看见人家快乐,你不也快乐么”的希望,是在非人的黑暗中挣扎着寻找出路的希望,是充满了牺牲、代价与自我放逐的希望。这一版,特别是第三幕的颜色变幻没有了李六乙版《北京人》极致的阴沉诡谲。相比较而言,三种颜色、三幕场景的形式化解读是否是简单化了的“爽文”设定并不打紧,只要其中有新的理解,注入新的希望,就有新的意义。况且原剧本也并非毫无希望,曹禺先生曾经说过他的写作动机与理念是“当时我有一个愿望,人应当像人一样活着,不能像当时许多人一样活着,不能像当时许多人那样活,必须在黑暗中找出一条路子来”。
重新疏理三幕三色,象征着曾家曾经有过的高贵、讲究、风雅的白色在伪饰散尽后逐渐斑驳;黑色舞台的第二幕迎来了全剧的至暗时刻,不断暴露出自私本性的家人逼迫得温婉如愫方都露出狰狞凄厉的一面;然而在这种每况愈下的家族阴影里,赖声川在与曹禺碰撞后携手孕育出希望的种子,缤纷的彩色既代表着新生的可能,也是丰富的现实人间。这几幕颜色为观众带来感性直观的审美体验之余,又何尝不是曹禺先生黑色幽默的隐喻呢?在满溢悲观绝望的生存困局里,有江泰般混不吝的“异类”“义正言辞”地插科打诨,有新一代曾瑞贞隐忍之后终得逃离的慰藉,有人类学家父女的现代思维不融于封建传统的种种意外,有“北京人”鲁莽粗俗与世俗规范碰撞出的笑料不断,这些都让观者在压抑中心生悲悯,并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来。三种颜色渗透出的精致的荒谬感,揭露了生命的荒诞本质。三幕场景符合看似庄严谨慎实际上荒诞无意义的原剧本设定,人与人之间真真假假的“演戏”比戏剧还要戏剧,这其中的“人”才真切的是戏剧本身,人类自固的牢笼、自掘的沼泽、自缚的捆绑却不能自知自觉。而颜色始终如一、心性始终如一的“北京人”,恰如汹涌而来的原始风暴。对于三幕三色的“精致风”的新解读,吸引了更多今天的观众与这部八十年前的作品对话,在时空的交流中彼此链接、彼此沉浸,温和地沟通、委婉地诉说,在相互平等的关系中自识自查、理解自身。而这三种颜色、三幕人生恰好应和了那句:“人生悲喜只不过生活中的一道佐料,就看我们怎样去看待罢了!”
(作者:关婷元,大连市艺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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