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之一种
——格非小说《月落荒寺》的社会镜像
编者按:
格非,江苏镇江丹徒人,茅盾文学奖得主,“先锋文学”代表作家之一。生于1964年,1981年考入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同年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著有《格非文集》《欲望的旗帜》《小说讲稿》和“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等。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本文评论的小说《月落荒寺》,是格非继《江南三部曲》《望春风》之后的又一部长篇新作。
这篇书评一气呵成,长但有趣。虽然没有看过格非的原作,但是作者的评论成功地让我想要去看看小说一探究竟。整篇评论有理有据有论,内容丰富、观点清晰、逻辑自洽,最重要的一点是,文章既有专业评论素养,亦有故事性的写作风格,没有故作高深,也没有咬文嚼字,充满着对当下生活情境的批判和希冀。只看评论就让观者陷入反思与反观中:当下,我们到底需要怎样的文艺作品?
“作家要有能力分析当今现实,同时通过文学的手段和艺术的修辞把现实呈现出来。”当长篇小说《月落荒寺》开始得到读者良好反馈的时候,作家格非底气十足地说出这番话。
《月落荒寺》的内核可以归纳为三条线索。第一条线索:林宜生和朋友的故事,描述了知识分子、官员、生意人、艺术策展人等不同身份的人在现实中的基本生存状况;第二条线索:林宜生和楚云的关系,呈现现实生活和可能的生活之间的关联,每个人都受到现实条件和状况的制约,但又渴望拥有梦想,兑现寻找自我、重建自我主体性的企图;第三条线索:林宜生和孩子的关系,两代人生活观念以及生活方式的不同理解和处置,演化为父亲和孩子从隔阂到调和直至和解的过程。
《月落荒寺》格非著
那些人,是社会群像中的一隅
小说本身并非由所谓的明晰线索推衍,故事交互纠缠,旋律复调咏叹,恰好是生活无常而不按套路出牌的本来面目。
主角林宜生,身为北京某理工科大学教授,博士毕业,担任公共政治课教学,热衷各种培训班开讲传统文化,年收入近百万,有妻子儿子,本该过着普通人眼中中产阶级富庶无忧的生活。但是长年三分之一时间的外地奔波,弄得自己精神和体力双重透支,也给加拿大人派崔克留下可乘之机,出轨后的妻子白薇与小胡子远走异国,儿子伯远叛逆惹事只得转校。一连串的落寞与失意、无聊与迷惘,直让林宜生有一种生活在别处的惆怅。楚云的出现可谓恰逢其时,填补了林宜生情感的空白。尽管其身世扑朔迷离、出入若隐若现,但未知的时间空间正好腾出梦中错乱影像的想象预留。更要命的是,楚云楚楚动人、云遮雾绕,三十出头,已不幼稚亦不世故,身穿牛仔裤和白色纯棉衬衫,搭配深棕色披肩……我只能说格非的审美眼光老道毒辣,这样的人物设置非常符合中年男人成熟知性的口味。楚云知书,经得住智力的审美,知识面不限于日本俳句、白居易和帕斯卡尔,德彪西、贝多芬、巴赫、古尔德也不在话下,资深古典音乐发烧友早就学会拥趸巨星;楚云达礼,与朋友们相处恰如其分、拿捏得体,调教小孩热情细致、母爱温馨。事到如今,结尾必须出人意料,否则前功尽弃。作家娴熟而且精准地把控着小说技艺的调度,以一场月光下的露天音乐会上男女主角惊鸿一瞥于月色溶溶的清冷夜空收场,执意区别于开场阳光透过丝丝缕缕的柳枝暖洋洋照在他们身上的情境。
以林宜生和楚云为中心,其他人物作为陪衬副线,烘托的是知识分子群像书写。心脏病发猝死的查海立和遗孀赵蓉蓉;告别新闻业转身艺术策展的周德坤,和妻子陈渺儿;仕途起伏后沉迷书法、茶道、佛经的李绍基,和妻子曾静;《天籁》杂志总编辑兼乐评人杨庆棠……某种程度上坐实了萨义德的“知识分子”涵义,即知识分子的言行举止也代表或再现自己的人格、学识与见地。
我隐隐觉得,被生活时代大潮所裹挟的刻骨铭心,是后来格非擅长把鲜活人物置于历史跌宕中进而产生聚合能量的省悟。格非15岁出门远行,因为第一次高考落榜,差点儿当了木匠,后去县城补习班学习,次年如愿考入大学,无数偶然让他相信,生活并非一成不变的。他喜欢博尔赫斯,喜欢休谟,20多岁开始也喜欢用写作来讲述生活的神秘莫测,实践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从《江南三部曲》《望春风》到新作《月落荒寺》,格非一直持续保持着对中国社会的敏锐思考,几重主题在作品中得以承继、连续,并且不断强化,灵魂内核及社会评判等随着时代的疾速变化,既在变迁也在轮回。我们看到,生活的色彩愈加丰富别致,愈加显得缤纷斑斓。
《月落荒寺》意象插图 作者:李鹄(图片来源:文汇网)
那些事,是众多现实中的一种
现实生活林林总总,构成社会生活的主要角色“人”,作为物质存在,受制于时代、地理、气候等诸多外部因素,但是其精神自洽与反应,基于认知、调适、行为等做出无数种自觉或者被动的选择。很大程度上,人的行为是对人的诠释,也是对人的完成。人的主体自由和行动本质导致人成为社会的主体。苏格拉底关心人的自我认识;卡西尔认为要认识人,必须把人投射到一个更大的平面上去,即将他放到纷繁的人类社会中去认识,通过人类所有的文化来认识人。
优秀的文学作品,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对人性的观察来实现对社会的思考和生命的叩问。人物个体的经验尽管只是现实的一种,却可能由特殊的面相衍射出共同的样貌,是从特定情境中凝结整体范式的动势安排;它直接关乎文学品质的成色和姿态,关乎对整体社会秩序的观察与把握,关乎对人生命运的温存抚慰及冷静剖析。尤其是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直接切入社会生活的炙热或者痛彻,勾连当代社会群体生活的一种纷纭繁复的总体画面。
哪儿是文学的全部要义?我以此评判,《月落荒寺》做得实在是好。
我当然不会幼稚到理解不了历史勾陈的以古鉴今,或者科幻笔法的当下冀望。恰恰是今天的文学情状充斥太多伪装、虚假、漂浮、矫情,与现实生活距离太远,不少是无多少创新性文学表达的庸常之作,我更乐意看到文学直面当下、直面现实、直面生活,哪怕像“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去追求光明与美好的奏鸣。文学需要仰望星空,也需要脚踏实地。脚踏实地站立在大地上仰望,才有可能比较准确和客观地完整把握和认识、理解这个时代以及生存于土地上的人们。最终以文学的方式作出具有辨析性、阐释性、超越性和前瞻性的社会判断与精神张扬,建构现实主义“美学和历史的”文学范式。
格非感同身受。“今天大量的文学跟我们没有关系,那些人都是胡编出来的。”他不无忧虑,“我觉得我们今天的路走错了。觉得虚构无所不能,好像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胡编,这样就离开了现代小说出现的本质性的东西。”
社会生活的一切根源不妨追溯到人们赖以生存的社会本身。透过社会的万花筒,我们可以窥见到千变万化又眼花缭乱的现实图景:社会转型与变革进入深水区,社会矛盾的凸显来得比有效消解容易,经济高速发展挤压下利益分配机制亟需重设,社会阶级圈层化加剧后层级之间沟通更加艰难,精英层面游离主流意识、逃避责任。浮躁与狂躁的病灶如流行细菌,免疫与否有赖于伦理道德修复和精神修炼抵抗。
“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李宗盛简短的歌唱和小说的内涵不是一个量级。《月落荒寺》的精妙在于,将林宜生和楚云的情感相拥至分离,系统地组织成叙事逻辑、场域转换、行为关联。本质上,爱情还只是这部小说的外貌;可贵的要紧处,众生在呼啦奔袭的社会保持着生命的温热。面对困境的悄悄撕裂,尚存一些纯真,一点美好,一丝希望。一帮知识分子的生活片段,显然仅仅是现实的一种。它让我们怅然若失,也让我们会心微笑。最终它能够让我们获取灵魂得以安详的力量,即使只是片刻之后,我们仍将汇入人海茫茫、世间苍苍。
(作者:何万敏,凉山日报社副总编辑、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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