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村庄之门的钥匙
——唐新运散文集《落入凡间的羊》评析
蒙古族作家、新疆作协会员唐新运,将文学当做一种享受,一种很隐秘的、自我精神的享受。他的笔下有阳光、空气、蓝天、白云、鸟语、花香、风雨、雷电、土地、青草、庄稼、瓜果、街道、霓虹、音乐,酒肉妙香,钳不破的美梦。在他的第四本散文集《落入凡间的羊》中,缓慢、从容、明亮、忧伤的五味杂陈的生活,絮语般徐徐地呈现。
《城里老鼠》一文表面是在写老鼠,城市老鼠忙碌而庸常,乡村老鼠散漫而自由。我认为他写的是人的生活。城里老鼠在城里居住,却是过客。城市的每一道铁门一关闭,你就和世界无关了,没有邻里,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农村老鼠却在大地上,充分地张扬个性。在作者笔下,他更推崇农村老鼠,土地是它们的,大地阡陌相连,道路四通八达,离去或回来的路,风自由地吹过。压抑而平静的水面,深处暗藏着汹涌的波澜,犀利、反复、唠叨、细腻、克制的情感,悲悯的情怀。他爱这个村庄的人,物,田地,自然的一切和逐渐消失的事物。
《傻子》一文中的主人公傻子,他没有姓名,村里有70户人家,他就有70个家,70间卧室,想住哪一间就住哪一间,没有人会赶走他。他的衣服常换新的。他在村子里生活得闲散、自由,一个村子怎么能养活不了一个傻子。当我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心里涌起一种笑中带泪的情感。
《落入凡间的羊》作者表达了哈萨克民族对羊的珍爱和尊重以及对逝去的兄长斯德克的留恋和怀念之情。文中对羊的描述,从每一块骨头到每一滴血,细微至毫发。他认为,“羊身上那看似毫无用处的砂粒尘土,血液流尽之后肌肉的每一下轻微颤动,都是夏草场冬窝子每一株草向下深深扎根和向上的全力生长,是每一朵花拼却的微笑和怒放,是太阳刺透浓厚云层播洒在人和羊身上的温暖,是宝贵溪流长年又艰难的缓缓流淌,是上天的丰厚馈赠和刻意安排。……我们就是落入凡间的羊。”星星般散落的羊群,羊群经过的草场,太阳雨水眷顾的花朵,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生命的轮回反复,绵延不绝的美与忧伤。
《铁锁子,满院子》文中,二十年后,父亲带着儿子去开自家院子的锁。多少年后的故土重返,亲切而陌生,苍老的是岁月还是人的心灵。像爷爷的父亲,像父亲的儿子,一个一个熟悉而相似的背影,在村庄里生长,来来去去,然后离开或者归来。热心肠的邻居许三爷,他驻足关切的凝望,像村庄深切的眼睛,看着他们兄弟几人长大,离开或者重返这片家园。颓败的院落,芨芨草、铃铛刺自由地疯长。东边的老榆树旁,那条浅浅的溪流,清冽的水,你曾经在那里洗脸或者濯足。这仿佛也是我们曾经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那些被黄昏的阳光晒热的麦垛,那些混沌或者清晰的梦境,仿佛都清晰如昨。无人居住的院子,曾经睡过的大炕,居然长草了,密密匝匝。那些试图挽留我们的牛羊,它们知道无论怎样挽留,无法挽留我们远去的心。我们曾经如何努力要远离的那个院落,那些承载我们的过去甚至将来的老房子,终于被我们渐渐地遗失了。终有一天,当我们回头,那不存在的锁也锈蚀了,而你已经找不到打开这一扇门的钥匙。
村庄本身和从外在看村庄是相似的,心里的村庄是不同的,或灰暗,或忧伤,明亮、隐秘、暗淡、虚无、种种风貌。这个村庄在现实中找不到,不完全是真实的村庄,是诗化的、存在于心的村庄,是回忆和念想。细微的光芒附着在不同的细小事物上,构成了不同的回忆,我们由此想起了很多遗忘的事情。忽然有一天,你找到一把打开这扇隐秘之门的钥匙,这些真实、感动你的记忆,一个字或一个词都可以帮助你想起。这把钥匙打开了另一片天空,使你看到了熟悉已久却全然不同的光明。作者笔下的村庄和村子里的人,他们争吵过,红过脸,但在文章里是真的美好,远离了之后的回望更多的是美好和纪念。原来的不愉快在时间的推移中,消失殆尽。村庄已经不再是村庄了,人越来越少,但已经接续不上,再过些年月,这样的村庄会被邻近的沙漠吞没。
一个作者生活了三十年的村庄,村里的变化是缓慢的,“树枝向天空生长、树根向地里扎下,渠里的水从东向西流,葵花的脸盘向着太阳,麦子还是春种秋收,冬天的时候屋顶的雪会被扫下来扔进门前菜园或是被推向树田,狗会一直舔食猪槽里的残渣剩饭当作美餐,公鸡会在早晨打鸣。和爷爷年纪相仿的人逐渐离世,爸爸的儿时玩伴如今陪同他一年年老去。村里好多的人和事、土和地、树林和路桥、条田和沟渠、太阳和月亮、干朋友和湿亲戚、浩瀚夜空和点点繁星,还有老去的马,草垛不知不觉中出现的豁口,有多少人自己想方设法离开了村子,留下了多少陈旧破败空荡荡的土房子。”一些隐秘,自始至终还是隐秘,在少数人的记忆里,一直就在那个村里。
最后的村庄,是作者心里眷恋的、不愿意失去的,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
故乡是文学表达的一个永恒的主题。每一个人的故乡,那个小得像邮票的地方,当你远离她的时候,又如此渴望重新回归,那些覆没在时间虚境中的家园,是精神的故乡,是让人魂牵梦绕的、热烈的、忧伤的故乡。作者试图还原被装进文字之前的无边景象,我们可以从散发着温度的文字里,触摸那个隐秘而独有的精神世界。他呈现的那些逐渐消失的院落,逝去的人或物,所有的失去和眷恋不舍,让你仿佛感同身受、潸然泪下。
故乡,每个人都处在逃离的过程中。乡村土地的清新和芬芳,城市的雾霾和车流、人流的喧嚣,形成强烈地冲突和对比。那些纤细的、细微的、非理性的感觉被琐碎庸常的生活淹没了。作者通过对少年、青年时代乡村生活的回望,呈现出他心灵深处的隐匿的故乡。他选择呈现的和现实的乡村无关,而是一段和他自己有关的情感,成长,亲情,友情,爱和痛,失和得,生与灭的心灵的历史。
《落入凡间的羊》是唐新运的第四本散文集,存在缺点和不足。如同清澈溪流中的泥沙,美人脸上的雀斑,你会在他的文章中看到成语、经济或成本分析的数据出现。这或许是他公文化行文的职业习惯和他自知的不足与缺憾,但他依然允许瑕疵真实的存在。散文写作中,语言是基本功。他的语言风格质朴、真挚、幽默,给人一种泥沙俱下的粗粝感觉,如同他性格中有一种执拗和任性的特点,在他的散文写作中彰显出来。他执着于对细节的描写,无数的细节堆叠、反复,表现生活里可感知的味觉、嗅觉、温度和气息。他善于对细节的描摹,对人、对事、对物,能往深处写,不仅浮于表面,但是拓展到展现人性的复杂性方面就有难度了。他的散文语言是明亮、积极的,专注于善的,真实的。当我们关注一株麦子的生长,不仅仅是描述这株麦子如何,而要关注它扎根的土地,以及地下的更深处。
毫不犹豫的直抒胸臆,触及要害而不隔靴搔痒。每个句子都要充溢着作者的活力,在语言中完成他的观点和情感表达,努力做到如实地反映。他的语言比较朴实,没有华丽的辞藻,学识也不是很渊博,但这种不浪漫化的写法,却能表现事物的本真。文章要有独创性,就必须真诚,脚踏实地地去寻求真实。唐新运的语言特点也是他的优点,是属于他独特的生命体验,用创作的作品来完成艺术的表达。散文是最不能隐藏和掩饰心灵秘密的文体,要求作者完全的敞开自己,他的思想、境界、趣味、人品都会在字里行间彰显出来。你可以从散文集中看到唐新运的成长、情感、阅读和思想过程,或是明亮、黯淡、伤痛、喜悦的心灵轨迹。散文的写作最需要的是作者的真诚,否则作品无法打动自己和他人。唐新运从1998年开始文学写作,散文创作持续近二十年。我想这背后隐藏着一份执着的力量,对写作的热爱。写作者沉溺于其间,是孤独而快乐的,他可以创造或记录自然中一朵花的芳香,一株草的寂寞,一棵树的隐忧,一片云的变幻和生命的荣枯。真实、虚妄、细微、粗粝、爱或痛,亲历或者未曾亲历的生命体验都可以用作品去呈现,最后保留的记忆是珍贵的,如同你不想失去真和美,你不能挽留一朵花的开放,却能记述和展现花的芳香。
诺贝尔奖得主赫尔曼·黑塞说:“塞尔奖得主赫尔曼一朵花的开放,天真幼稚,谁能尽情享受瞬间的快乐,谁总是生活在现在,不瞻前顾后,谁懂得这样亲切谨慎地评价路边的每一朵小花,评价每个小小的、嬉戏的瞬间价值,那么生活就不能损害他一丝一毫。”永恒不是别的,是对时间的超越。唐新运以文学呈现和表达一切,是他内心最为珍视的生命体验,铭记恰是为了不再遗忘。如果一生能做好一件事,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对于唐新运的文学写作,未来有更广阔的精神疆域需要开拓和跋涉。
作者:段景(新疆作协会员)
中国文艺评论新媒体总编辑:周由强
责编:王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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