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的“艺术就是学术”“艺术创作就是学术成果”等观点，表面看，其初衷是试图提升艺术和艺术创作的社会地位，让人们意识到艺术创作应有的学术价值。但其直接目的是解决艺术领域的评审职称、发表论文、申报硕博士点、评估教学质量、考核艺术业绩等领域中出现的学术评价问题。这不仅枉顾学术的内涵，没有找到解决当前艺术发展问题的核心，反而制造更多混乱，为某些既得利益群体制造了机会。艺术创作“有高原缺高峰”的根本原因不是没有把艺术创作当成学术，而是艺术创作者的浮躁乏力，是艺术评价体系违背艺术基本规律。因此，此观点把造成忽略艺术、贬低艺术价值的原因简单地归因于学术，并试图把艺术或艺术创作纳入学术范畴来改变局面，是很荒谬的。

（图片来源：影像中国，摄影：王铎）

　　“学术”既是一种探索实践的过程，也是一种观念演变和建构的过程，经历了从形而下的“术”到形而上的“学”的演变。从术来说，西方的博雅七艺（语法、修辞、逻辑、算术、几何、音乐和天文）和中国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等都纳入到今天的学术系统里；从学来说，哲学性的总体认知开始统领学术体系。中国古代，道为世界规律，术为规律之用。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学习借鉴西方学术体系，逐步产生中国本土意义的学术。1911年，梁启超在《学与术》中说：“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现代意义上，一个行当或专业要成为学术，必须有系统专门的学问，是对存在物及其规律的学科化。建构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学术体系是完全值得肯定的，但抽离了学问的艺术“学术体系”，则不是真正的学术。

　　艺术创作，是一种体力和脑力结合的劳动行为及其结果，其是否具有学术价值、价值几何，要看其内部是否有学问、学问几何。优秀的艺术作品有较高的学术价值或学术含量，但其内部除了深刻的思想观念之外，还有精湛的制作技艺，而技艺、技法则明显是不属于现代意义上的学术。学术与艺术的联系之处有三：一是存在既从事学术研究，又从事艺术创作的人；二是把艺术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使之成为一个学术行当或门类，即“学术中的艺术”；三是艺术创作中存在学术或学术思想，即“艺术中的学术”。艺术创作中的个人感悟、构思、心路历程等固然重要，其中也确有闪光点甚至重大发现，但应区分看待，不能笼统将之算做学术。比如某期刊发表的艺术家“心路历程”，前言不搭后语，语句不通，概念不清。这些感性宣泄的只言片语，可能确有价值，但将之全部当作学术成果，甚至鼓励这类所谓“感性式的”学术研究，恐怕不是艺术的春天而是学术的灾难。至于是否要求感性的艺术家撰写理性的论文才能评职称，这是艺术体系内的评价问题，不是学术问题。

　　因此，一方面，艺术和艺术创作本身不是学术，但专门、系统地研究高质量的、有学术价值的艺术和艺术创作的成果，则因为其有学问（揭示了艺术规律），所以能成为学术。另一方面，判断艺术价值的基本标准是历史的、美学的、人民的观点，把艺术和艺术创作当成学术，看起来是提高了艺术的学术价值和社会地位，实际是矮化了艺术的地位，看轻了艺术的价值。一个设计精美、使用方便的手工竹编花篮，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严格讲它不是学术，但其在工艺美术上的艺术价值很高。对其进行研究，揭示其内在的形式规律，梳理其竹编技法，总结其受欢迎的原因，则可以成为很好的学术研究成果。当前的问题，是如何改善对竹编艺人及其工艺美术成果的评价体系，而不是简单地把这个花篮（作品）和编织这个花篮的过程（艺术创作）当成学术。我们既应分清楚学术与技术（技艺）的区别，也应当肯定和尊重技术（技艺），这是一个简单的常识问题。

　　学术本身也不完美，也有诸多问题。作为一种社会分工或职业，它导致了知识体系的割裂分化和研究方法的僵化，尤其是“八股文风”；作为一种社会体制，它也存在学术官僚科层制度的桎梏，隐藏着各种潜在的不公平。站在大历史观上看，学术也是一个不断认识和建构的过程。宋朝时没有今天的“学术”，更没有把书法创作算在学术内，却不影响苏轼的书法创作所具有的质量和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从根本上说，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好不好，是由他的创作能力及其作品来决定，是由人民群众（接受者）来决定；一个艺术类大学毕业生能否找到工作，受到社会认可，是由社会供需关系、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和他的就业能力决定；一个艺术院校办得好不好，是由它的办学能力（主要是师资水平、软硬件设施、学生质量）决定。同样，一门学问，能不能单独成为一个学术体系，关键看其学问的深度、广度以及其体系的完备程度；一个学科，能否在通行的学术体系中独立出来成为一个学科门类，同样也应当基于其学问成熟度。当然这里面肯定需要人为的努力，因为学科体系是人为建构的。但不能因为别人不认可你、不承认你，你就故意把本不属于学术的东西当成学术。要努力去改变的不是艺术的学术属性，而是艺术内部的质量建设和艺术外部的评价体系。

　　必须承认，提升艺术和艺术创作中的学术含量，注重从学术规律来看待和管理艺术，是有助于艺术健康发展的。但艺术和艺术教育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应该回到艺术和艺术教育自身的规律来，让学术的归学术，让艺术的归艺术。二者有交叉融合的，就努力促成交叉融合。当下，要攀登艺术的高峰，应该沉下心来好好从事艺术创作，用优秀的艺术作品感染人、打动人、激发人，而不是枉顾常识和学术规律，硬往学术上靠。一味地把所有的艺术创作都纳入学术体系，看起来高大上，看起来瞬间提升了艺术的学术含量，实质是舍本逐末，缘木求鱼，不仅无助于解决问题，反而是在掩饰问题，制造混乱。如果不注重自身内涵建设，不改善评价体系，就算把捏泥人、编竹篮这些更细小的艺术创作（制作）门类都算成是学术，把高校里所有的艺术创作门类都设置博士学位，也是无法促进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发展的。

　　（作者：宋学勤，第二届全国文艺评论新媒体骨干培训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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