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者是世上最绚烂又最寂寞的职业。
说绚烂,是因为你作为一个记录者,可以见识世间的包罗万象,可以记录别人千姿百态的人生。当别人在旷野里点燃一簇花火,其他人经过,最多灵魂震颤一下,当作途中偶遇的风景,但是“遇见”,注定“离开”,既是“离开”,也就意味终将“失去”。
你则不然,你是一个记录者,所以你远远迎着这花火而去,缤纷的色彩映亮了你的眼眸,从最开始小小的一个金色的点,变得越来越明亮、繁盛——烟花在你的瞳孔中升起,而你迎向这美而去,最后和这美化为一体,然后你掏出了纸和笔。
这种盛大的因缘际会最终会离你而去,因为主角不是你,聚光灯追随着主角,而你永恒地在人们的注视之外。
你坐在4月的樱花树下写字,还没写完呢,樱花已开始零落,而你在沉思,虽然你永远不会成为主角,但是你觉得那种光亮或多或少地留在了你的身上,或许在眼睛里、心口里,说话的语气里、思维的习惯里,以及深深的笑容里,于是,你笔下的文字水也似地流淌,你的皱纹如水边崖刻,在岁月的冲刷下,一笔一捺都越来越深刻。
世间从事任何职业的人都有机会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角,唯独你,记录者,你不可以——你是这所有盛大最冷静的旁观者,唯其冷静,所以隽永。
你不止活于当时当下,你更要把你的记录赋予未来,你终将衰老,而那些记录始终活在历史应有的位置上。为了对得起那样的位置,这必须是一份真实而厚重的记录,是一份真正行经过山石的沧桑、体验过流水的激荡、以及双手拥抱过大地的丰盈的记录。这是你伟大和唯一的使命,历史不断、传承不绝,所以记录者永生。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击壤歌》中早已没有最早的记录者和咏叹者的名与姓,甚至当时记录的形式也不一定是文字,可能是一些绳结、一些岩壁或者陶罐上的线刻,或者是一些拟态的象形——真是了不起啊,人类还没有文字的时候就下意识地开始了记录,或者说是人类需要更加超越时空的交流、记忆和传承,文字这才应运而生。
而记录的初始,可能是人们意识到自己的此生此时太容易湮灭,于是总想留下来一点痕迹和佐证,竭尽全力地用有限的手段将自己所处的文明的精华固执地、顽强地送到了我们的眼前。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即使到了今天,一吟诵起这首上古的歌谣,那种尘埃不染的朴拙仍旧近在眼前,仿佛与我就隔着一扇院落的柴扉,只要一伸手推开门,那时太阳的辉光同样照耀在你我的额头上,并且这样的辉光深深地影响着千百年来人们的表达,你可能不知道那位击壤的老者,但谁没有在乡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父老?
当时那位记录下《击壤歌》的先民,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的这段记录会流传多久,毕竟比这绚丽得多的锦绣篇章也常常搁浅在历史的徊流处,这得归功于之后那些薪火相传的记录者们,他们也许和我一样为这种大美若拙而倾倒,于是,他们抖一抖袍袖,站了出来,伸出了一只只筋骨坚硬的手,紧紧握住那些篆刀或者毛笔,在龟甲骨片、在竹木牙简,或是绸绢纸页上,用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楷书、行书……依次传承着这些诗行……
多少记录者代代相传啊,只要中间任何一位搁下了手中的笔墨,这首诗歌的传承将会马上断绝、消散,继而留白,好像从来没出现过,我们将永远不知道5000年前那位老人对着太阳,是如何发出国人最初的吟诵?
而放眼绵延浩荡的历史星空,那灿若星河的人类文明,又有哪一样不是由记录者因热爱而不辍传承着。感佩于前人的智慧,又意识到自己肩负的责任,于是他们握紧了笔,在厚重的记载上续写华章,并期待着后来者绵绵不绝地延续笔墨。
我们这个时代是属于记录者的盛世。媒介的快速传播和记录的活跃程度往往成为正比。过往那些需要快马相报、仰赖活字印刷的讯息,现在你动动手指,就能及时抵达你的眼前,仿佛天下万物都能片刻一览。
但这也是一个记录容易流于浅薄的年代,唯其资讯太多、太过于表面和碎片,而人们的关注度常常有限——谁更吸引眼球,热度和流量便随之奔腾而去。甚至事物的发展刚冒出一个小小的萌芽,记录已经飞速开始、仓促结束,再迫不及待地扑向了下一个热点。
而更有味道的意蕴还在深深的泥土底,还在那些虬壮的根须处,它需要时间,需要酝酿,也需要你的等待。
所以,热气蒸腾的记录是必要的,但是如果要更加全面深邃地展现这个时代,那些寂静而深刻的书写则是必须的。这注定了记录者啊,必须是一些更耐得住寂寞的人,面对世间浩瀚的千头万绪,仍然有耐心、有底气,怀揣着一份从容不迫,尊重于笔下的书写。
作为一位记录者,当你垂垂老矣,再也看不清、写不动的时候,你终于拄杖而停,重新打量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
它们是轻于鸿毛,还是重于泰山?
此时,人世所有的喧嚣都如春天的花瓣一般呼啸流逝,留在你掌心的,是这么多年人生海海里淘过的沙,是吹尽狂沙后得到的金,是你意志的凝结、理想的验证,饱含着你汗水的闪烁,无悔的青春,与你指腹上那层硬硬的老茧互相印证。
岁月终会赋予你记录的价值和尊重。
致敬!这种寂静中有力量的书写。
(文中图片来源于影像中国,摄影:袁选国,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作者:李瑾,笔名李咏瑾,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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