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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文学研究整体上有一个从作家向读者位移的过程。回归普通读者,尊重每位读者的主体性,这是与全社会经过思想启蒙后的发展相匹配的。作家自身也越来越不相信上帝全知全能的视角,海明威冰山理论带来的“八分之七的空白”需要读者启动自己的心智、情感与想象去补足。阅读不是一个填鸭的过程,而是一个寻求对话的过程,读者与作者以及每位人物交换心理,我们的感动和联想都是从自心的需要出发的,哪怕是纯粹审美、纯粹正义、纯粹真理也都服从自我。正因为读者是具体的,大家的知识储备、阅读情境不一样,从同一个文本中获得的感受也大为不同,所以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之说。
面对经典小说《骆驼祥子》,我们谈论得最多的是主角祥子,他的命运就像骆驼的驼峰一样起起落落,他的性格就像骆驼一样坚韧。祥子简直就是一匹负重远行的骆驼。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时局紊乱,军阀互相争权夺利。祥子是一位正直、勤劳、刚强的青年,却被军阀、情欲和侦探的盘剥改变了命运。人与时代的关系恰如灵魂与皮囊的关系,灵魂无法脱离皮囊跳舞。
《骆驼祥子》关注小人物与大时代,祥子的命运与其他人物息息相关,比如虎妞父女、小福子等。随着上课阅读的次数增多,我越来越倾心于其中的次要人物曹先生,他占的篇幅不多,会被很多只读一次的读者所忽略。那时正是祥子命运的低洼处,他丢了自己的车,把一笔钱存放在刘四爷处,同时又为“失身”于引诱他的虎妞懊恼不已。身心俱疲的祥子到曹宅拉了包月,祥子此前拉过几回包月,饱受主人尤其是女主人的气,所以祥子并不抱多大希望。但曹宅却给了他信心:
曹宅处处很干净,连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饭食不苦,而且决不给下人臭东西吃。自己有间宽绰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的吃三顿饭,再加上主人很客气,祥子,连祥子,也不肯专在钱上站着了。
就是这个“站”字征服了我。有时候一个字所具有的力量是惊人的,我突然坐直了身子,据纳博科夫的说法,灵魂就藏在脊柱的三分之二处。我用脊柱来感受文学所具有的神圣力量。前文用很多篇幅铺垫祥子为了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是如何俭省如何苛刻自己的,所以这个“站”字具有非凡的魔力。拉车的祥子背常常弓着,几乎没有站起来做人的机会。曹先生让得过且过的祥子重拾信心,让祥子重新感受到人情、良善与生活的诚意。曹先生被祥子奉为心目中的“圣人”:
这点钱不算什么,可是使他觉到一种人情,一种体谅,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见过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个倒有九个是能晚给一天工钱,就晚给一天,表示出顶好是白用人,而且仆人根本是猫狗,或者还不如猫狗。
曹先生并不怎么高明……不过他有一点好处:他所信仰的那一点点,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实行出来……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说只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么社会怎样满可以随便。这有时使他自愧,有时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个小绿洲,只能供给来到此地的一些清水与食物,没有更大的意义。
电影《骆驼祥子》
曹先生信仰社会主义,爱好传统美术,以教书为职业,传播激进思想。他不仅将自己的家弄得井然有序,也善待祥子和高妈。祥子拉车过快摔坏了车,还伤了曹先生,但曹先生并不以为意还拿出药来让祥子涂伤。曹先生一度为避风头举家从北京迁到上海,回京后仍试图帮助陷入人生谷底的祥子。
在整个长篇小说中,作家花在曹先生身上的笔墨并不多。按照革命叙事逻辑,曹先生与祥子的雇佣关系应该像前几次的包月一样被讲述为阶级关系,老舍不仅未按此逻辑铺陈人物关系,还寥寥数笔勾勒了一种清简的理想。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认同曹先生,认同人应该将自己的信仰在生活中实行出来,应该将放在无限远处的心拉回来,关心劈柴、喂马,从现在开始,从此地开始。
《骆驼祥子》写于上世纪30年代中期,抗日战争前夕,国内政治气氛比较紧张,对曹先生这样关心他人的知识分子老舍并没有明确他的党员身份。但从他的避难上海,曾让祥子回家送信(祥子回到曹家遭到侦探的掠劫)来说,我们能隐约感知曹先生的进步倾向。小说中,曹先生几乎没有任何宣告和口号,他默默地践行自己的理想,以自己的言行温暖他人,在教学中传播自己的思想。如此而已。这样一个寡言少语的人却能被祥子这样的劳动者视为“圣人”,祥子是从自己被雇佣者的境遇去感知和理解雇主曹先生的,高妈亦然。可见,曹先生在日常生活中力推平等观。平等没有囿于口号和理念,曹先生将自己领悟到的秩序、善与真在生活中施展出来。所谓言为心声、言行一致,看似平淡的字词,实则并不容易。
古典伦理秩序在很大程度上阻碍着我们,20世纪文化的现代转型让我们看清楚传统文化伦理秩序对个人的压抑,高、大、全的英雄,毫无瑕疵的典型,大公无私的新人……在一定程度上都缺乏可信性,缺乏亲和力。就像一首歌,不能定调太高,音乐的魅力在于涟漪起伏,一唱三叹。在整个小说中,老舍都没有给曹先生唱高调,他就像加缪在《孤独与团结》中刻画的——“他是众生中的一个人,他试图在众生中尽力为人。”人就是曹先生的追求,活出人的样子来,曹先生也没有什么惊人的伟业和言辞,但是他却温暖了祥子和高妈的心灵,也隔着书页温暖了你和我。狄金森的诗曰:“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我就没有虚度此生。”曹先生身上融合了古典知识分子身体力行和现代启蒙思想,道德召唤与知行立场的结合。相较于上世纪50年代高大完美的共产党员形象,曹先生显得可亲可近,“自知者英,自胜者雄”。以此来看,曹先生身上英气足矣,雄则另说,他更多地呈现叶嘉莹先生所谓的“弱德之美”,将一切建立在对自我有限性的认知之上。知易行难,曹先生恰是默默的行动者,像“红泥小火炉”一样温暖周边,给世界传递美与爱,这同样是了不起的。
话剧《骆驼祥子》
和平建设时代阅读《骆驼祥子》,我们既从祥子的命运沉沦中更深地理解当时的历史语境,亦从曹先生身上更深地理解革命者的梦想和光荣。世间广大,人物多种多样。伟大的人能够拯救人类,改变历史,但这样的英雄寥若晨星。随着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绝大多数是心怀美好信仰的普通人,他们按自己的梦想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每个人都可以借鉴革命者曹先生,将美好信念根植于日常生活之中,突破远方或巍峨或浪漫的假象,让自己的生活充盈现实的诗意,让周遭洋溢感人的温馨。
(作者:申霞艳,现任职暨南大学文学院中文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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