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艺评论网编者按:
《人民政协报》自2018年3月31日起,在隔周星期六的“华夏周末”专版特设专栏“艽野散记”。目前专栏已刊发一组散文(文末延伸阅读可看往期)。
莲花雪山的记忆
海螺沟磨西台地是雪山脚下一块几平方公里的大坝子,海拔1500多米,气候适宜,物产丰富,景色幽美。初春时节,菜花遍地,溪流潺潺,杜鹃声声,细雨绵绵。下乡十几天,宛如生活在古人山水画境中一般。
一日晚饭后,与和海螺沟管理局的朋友在油菜田边散步,自由闲散地交谈着当地的风物故事。伴随着她轻柔低婉的话语,我的目光扫过了北边的莲花雪峰、西边的磨子沟冰川、南边的摩岗岭,扫过了脚下的燕子沟河、雅家埂河、大渡河,扫过了天边的夕阳、晚霞和一弯新月,停在了东边赵家山半山腰一个桃花掩映的小村落上。她神秘地对我说,那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麻风病村。解放之初,政府把川滇大山里的麻风病人集中到这个小山坳里,统一治疗和管理,避免了传染,病人生活也有了出路。如今村里还有十几个病人,但都治好了,不具有传染性,只是落下了残疾。外边的人忌讳,很少到村里去,州一级的领导还没去过,那里藏着很多故事,你可以去看看。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被宾舍前一棵康定木兰树上的布谷鸟唤醒了,推开窗子,一束朝阳、一阵清风、一缕花香飘了过来,一个晴朗的日子又开始了。我一个人拿着相机出了房间,跑到明珠花园酒店的观景台上拍了几张清晰的雪山照片。为了找到最好的角度,我奋力爬上了铁栅栏,将盛开的油菜花、杏花与高洁冷峻的莲花雪山融合在一幅美丽的图景里,别有意趣。清风徐来,小鸟欢快歌唱,野花带露开放,天空清澈澄明,白云静静飘荡。人的心情也如天气一样,亢奋飞扬起来,充满了期待和想象。
9点多,海管局的朋友便带着随行人员陪我去麻风病村(康乐村)。车子过了雅家埂河,在崎岖陡峭的土路上奋力向上爬行,十分艰难。我感觉人和车子都像吊在山崖上,随时会跌落谷底,心也被吊了起来,一直放不下。爬了几百米,便没了路,只好步行向村子走去。
村子坐落在半山腰上,视野十分开阔。驻足环视,可与西面的海螺沟雪山、磨子沟雪山和北面的莲花雪山凝望对视,那景色清晰明丽,仿佛儿时在场院大柳树下看电影一样;还可以俯视整个磨西台地和西山脚下的蔡阳村,几条冰川河的优美轮廓和宛转线条也尽收眼底,一览无余,甚至还可看到她们舒缓优雅地汇入大渡河的样子。特别迷人的是北边的莲花雪山,静雅娇媚中透着几分冷峻,洁白的云彩如飘带一样萦绕在山间,给雪山平添了一种圣洁高冷的精神气质。此时的莲花雪山真如一个从远古走来、历经风霜的冰雪丽人,简约而神秘,直白而深邃,比我几年前在散文中描写过的“黄山比白玉兰”更多了些雍容大度和深沉孤高。这场景就连常年在这工作生活的朋友也连连叫绝,声称很少遇见。看到这个画面,刚到康定时写的几句诗又从我的脑海里涌现出来:“横断云雪似阿娇,大渡河流玉带飘。闻歌康定情天下,艽野尘梦渡春宵。”
山坳中的麻风病村掩映在一片盛开的桃林中,土质肥沃,水源充足,草木繁茂,景色怡人。20几个木墙黛瓦的小院落,闲散有致地镶嵌掩映于油菜花地和桃杏花之间,枝头上不时响起几声清脆悠长的鸟鸣,更增加了这里的诗情画意。谁能想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却是命运最悲惨的一个人群的居留地,一个个悲凉哀婉的人生汇聚到这里,在这里一起静静地流逝,不为外人所知,外边的世界似乎也和他们没多大关系。我想,这幅美丽的风光画卷或许是对他们人生遭遇的一个精神补偿吧!可他们能感受得到吗?
来到村口田间小路口迎接我们的村长叫朴文伦,50多岁,听说是个来自康定的麻风病人。我主动伸出手去,他也怯怯地伸出了自己的手,跟我握在一起,久久没有分开。村民们陆陆续续聚集在一个铺了水泥的小场院里,与我们攀谈,摆起了龙门阵。有人说,过去在藏区的村落,若发现某人得了麻风病,他就会被秘密烧死。现在他们都已是治愈了的麻风病人,没有传染的危险。麻风病人治愈后,相互婚嫁,生了孩子都很健康,只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留下了残疾,肢体脱落,缺胳膊少腿,丧失了劳动能力。近年来,政府加大了对他们的关怀,加入了低保,还专门安排了医务人员,基本的生活能得到保证。交谈期间,一个下身瘫痪,双手皆无的老婆婆艰难地把自己的身体拖到院坝里。她叫李润莲,今年70岁,孤寡一人,日常生活靠自己维持。我很想知道她过去的故事和现在的状况,但听不懂她的口音,通过朋友的翻译,她努力回答着我的提问。我掏出自己钱包里仅有的700元钱送给她,她用两根“肉棒”手紧紧地夹着,连声喊谢谢。我凝视着她那张历经风霜磨砺仍透着几分清秀的脸,努力沿着时光的河流回溯着她的青春和童年,脑海中一个版本一个版本地猜想编织着她的生命历程,想象着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个个命运故事,勾起了我对过去山村时光的回忆,也触碰到了我平时思考的一些哲学问题。这时一个麻风病人大声喊道,“我们,反对达赖,永远跟着共产党走!”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
离开了场院,又逐户走访了几个已经瘫痪的老人,听他们用含混不清、模糊难懂的川西口音讲自己的故事,大多残缺不全,支离破碎,但感受到的东西却很深、很细、很真切。
快到中午了,我流连难舍地离开这个桃花掩映的小村落,和村民一一话别。车子渐渐远去,我那个被“口号”打断的思绪渐渐接上了。桃花、雪山、麻风病人、烈火、眼神、少女、小鸟、呼喊,寨子、溪水、牛羊、泥土……一个个错杂流动的意象随着扭动颠簸的车轮在我脑海中组合着,拼接着,混搭着,我没法把它们统一起来,固定下来,任它们牵引着我的精神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延伸。
(作者:庞井君, 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文艺评论》主编、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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