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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定初遇(庞井君)

2018-04-10 阅读: 来源:人民政协报 作者:庞井君 收藏

开栏题语:

  花满地,雪满天,牛羊遍荒野,牧歌动山川。天蓝蓝,云淡淡,细雨草青青,明月上东山。

  甘孜山水,雄浑隽逸,冠绝天下;康巴文化,神秘瑰丽,秀异中华。挂职近两年,驱车八万公里,行程十八个县,曾攀雪山峡谷冰川,曾涉湖泊大河险滩,曾穿溪流森林草原,曾住村寨寺庙山岩,曾深入田间帐篷碉楼寺院,多与村夫野老牧童僧尼交谈,也曾游玉树,过迪庆,去阿坝,到昌都,遍访整个康巴文化圈。日则行走、考察、拍照、访谈,夜则读书、写作、沉思、闲谈,得寸则寸,得尺则尺,积木成林,积土成山,共获图书资料三千、照片三万,文字近百万。更有无数奇人异事、偶遇因缘、民风野史、哲思灵感,一一储存积淀在心间。

  挥手浮云去,扬鞭浮尘起。时空变幻,如缕如烟,忽忽十年,恍如昨日,惚如从前。偶翻旧录,散纸零笺,故人旧事,历历浮现在眼前。遂撷英拾穗,不拘一格,随意取舍,散漫成篇。遥想百年前,陈渠珍入藏平叛,幸有藏女西原,沙漠历险生还,著一部《艽野尘梦》,广为流传,抚今追昔,于我则另有一番滋味在心田。尝忆当年独居康定山楼,西风吹庭树,大雪映寒窗,挑灯夜读,梦游神往,遐思翩翩,彻夜难眠。“冰敲马蹄铃声细,雪压枪头剑气寒。”今日吟出,犹有七分豪气、两分英气、一分悲壮荡漾在胸间。因不惮鹦鹉之讥,点数前人脚印,名之《艽野散记》,聊志岁月,迎送流年。

 

贡嘎雪山 庞井君摄影

  深冬的康定,到底和家乡承德不一样,寒山瘦水之中给人的感觉并不都是凄苦荒寒,而是有几分鲜亮雅洁,生动灵润,原因就在水。小城夹在三山两水之间。三山,西边矮处是子耳坡,高处是杨家山雪山;东边就是闻名天下的跑马山,跑马山往高处接着九莲雪山;东北边是郭达山,山不是很高,但非常险峻。我后来费了很大劲登上山顶,风很大,几乎要把我吹到悬崖下面,吓得当地朋友大呼小叫,急忙把我从巨大的岩石上拉了下来。两水,南边从贡嘎雪山脚下流来了折多河;北边从莲花雪山脚下的木格措湖流来了雅拉河。折多河和雅拉河在郭达山脚下汇聚在一起,汹涌澎湃地折向东南,一直流到大渡河里。这条河当地也叫炉水,名字可能和康定过去叫打箭炉有关,传说诸葛亮的大将郭达曾在此造箭。

  到康定第一天便急不可耐地去爬跑马山。登上跑马山向下看,六七万人的康定小城铺展开来如一个大大的“丫”字。当地朋友指点着,向我做了生动介绍。折多河贡嘎雪山方向那一支叫南城,318国道从那里向西折,过了折多山,就出了关,一直向藏区腹地延伸。雅拉河边那一支叫北门,从那里到风光秀丽的木格措不远。雅拉河水清又清,河两岸土地平缓,林木丰茂,是康定人“耍坝子”的好去处。折多河从郭达山往下那一支叫东关,从那里出去沿河向下便可到泸定,从泸定翻过二郎山,便可去雅安,去成都。康定城因有了这两条河而显得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从高处看,随着河水的流动,仿佛整个小山城也舞动起来,引起人很多美好的遐想。康定人说,两条河也各有特色。折多河如潇洒从容的侠士,风尘仆仆地从大山里走出来,心无旁骛地穿城而过。雅拉河则如天真烂漫的少女,清澈明亮,婀娜摇曳,唱着歌从木格措湖里一蹦一跳地跑了出来。雅拉河谷是有名的雅拉山歌的发源地,据说康定情歌就起源于雅拉河畔的溜溜调。折多河与雅拉河汇聚过了郭达山之后,水势加大,海拔陡然下降,奔雷滚雪,如发怒的莽汉,一路咆哮奔腾而下,谁也拦不住,一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样子。当地人说,河水不太深,但因水流太急,人掉到折多河里没有能上来的,曾有到河边洗衣洗菜的女人不慎滑到河里,救也没法救,都被淹死了。

  有人说,康定城弯曲优美,像一条溜溜的蛇。人们说话到处都是溜溜,溜溜就是好看好听好玩的意思。我感觉,在康定人看来,在什么东西前加上溜溜,肯定是为了修饰这个东西好,山也溜溜,水也溜溜,风也溜溜,云也溜溜,男人也溜溜,女人也溜溜。还有人说,溜溜就是有情的意思,康定文化就在一个情字上。跑马山是浪漫之山,是情山,还和台湾的阿里山结成了姊妹山。山上有情人石,情人池,还有情人树,情人树都是两棵长在一起,融为一体,十分奇特。讲解员旺姆说,再往高处走四五个小时,雪山脚下还有一个五色的情人海,春天海子周围开满了如霞似雪的杜鹃花,漂亮极了。说这话时,小姑娘眉飞色舞,眼里放射着异样兴奋的光芒。可惜,后来总觉得五色海就在身边,随时可以去,没想到,一来二去没去成,心中只留下了一道想象的风景,总觉得比我后来去过的那么多海子都要好。康定和跑马山都因一首《康定情歌》而举世闻名,这首歌被评为世界十大情歌,不知带给人多少美好遐想。然而艺术的想象终究和物理的现实有很大差距,完美的东西只能是概念和意象。我也是从小听着这首迷人的歌长大的。记得15岁在承德读书时,第一次听到音乐老师唱这首歌,心仿佛随着那旋律像马一样在雨后的草地上跑了起来,像风吹着白云在天上飘了起来。真的到了这里,并没有比歌声增添多少新的激动和想象,反而有些淡淡的失望。倒是墙壁上仓央嘉措的情诗《洁白的仙鹤》,让我对理塘产生了无限的向往。“洁白的仙鹤,借我一双翅膀吧,不飞遥远的地方,到理塘转一转就飞回。”艺术这种东西真是莫名其妙,简单直白的几句话怎么就会给人带来那么大的力量。听说,前些年,一个英国女大学生偶然听了康定情歌,怎么也抑制不住心灵的冲动,千里迢迢来看跑马山,结果大失所望,竟然趴在半山腰大树下的石头上放声大哭,愣是不下山。这也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康定情歌》无与伦比的艺术魅力。

  下了跑马山,散步折多河边,阳光灿灿,溪水欢欢,行人缓缓。折多河两岸多植柳树,柳丝很长,比我以前见到的都长,一直垂到水里。细柔的柳丝,浑身泛出了淡淡的鹅黄,一边随着水的流动和风的吹拂,不停飘逸着妩媚的腰肢,一边亲吻着雪白的浪花,仿佛呼唤着春的消息。有人提议下午顺着雅拉河去看木格措。我说,木格措是先不去的,我准备把春天的她留给春天的我。

  晚饭后,一个人沿着折多河向东一直走出城外。那里河水落差更大,水流更急,两山进逼,一峡如裂,怒涛如雪,乱石如滚,回望跑马山、郭达山半锁于烟云之中,月亮偷偷地露出半个脸。阔步于凛冽山风之中,心潮澎湃,几无归意。中国古代文人足迹多止于峨眉山、青衣江一带,未曾放眼横断贡嘎雪山英姿、大渡金沙长河气派。我想李太白、郦道元、苏东坡、徐霞客倘游此境,当生发出怎样的文学想象,当留下怎样瑰丽奇崛的文章?古人已去,逝者如斯,倒是我平生最敬重的承德老艺术家关阔先生,临行前以魏碑笔法写的陈维菘南乡子一词,雄强深沉,神丰骨秀,与当下心境意境颇多契合: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

  先生跋曰:其年此词沉雄峻爽,论其气魄,古今无敌手,若能加以浑厚沉郁,便可突过苏辛,独步千古。井君,予畏友也,暇时一读,精神当为之一振。

贡嘎雪山

 

( 庞井君:中国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中国文艺评论》主编、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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