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地图

引导创作  推出精品  提高审美  引领风尚

主办方: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

杂志邮箱 新媒体邮箱
首页>中国评协>家园艺见>家园>正文

郦波:不要说诗词和你无关

2017-03-14 阅读: 来源:上观网 作者: 收藏

  我们的成长记忆里面都有一个“爱诗词的我”,无论你今天从事什么职业,无论你是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至少都背过几首诗吧。然而,今天手机互联网碎片化生活的切割,让我们成了零碎的自己,让“我”丢失了,而诗词大会则把我们“唤醒”了。

  【编者按】中国被称为“诗的国度”,中国人心中天生就有“诗一样的情怀”。可古诗词中,“诗意人生”的种种描绘,其永恒的魅力又来源于哪里呢?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有著名的“人生三境论”,那么,对应“人生三境”又有怎样的“诗词三境”?透过诗词与人生的境界,我们又能如何看到华夏文明具有的深刻文明内涵?日前,中国诗词大会点评嘉宾、南京师范大学郦波教授在“复旦人文智慧课堂”作了演讲,就此分享了自己的观点。

  很多记者问我,“中国诗词大会”为什么会火?我想,这可能与我们的发展阶段有关。改革开放30多年来,我们国家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一开始是物质的追求,物质的追求满足了之后就是精神的追求。从电视节目发展来看,一个表现就是要娱乐,发展到今天,低级的娱乐已经不能满足大众的需求了,娱乐也要有文化、有价值,这是电视发展的自身规律。

  如果放到更广阔的视野中,我们会发现诗词大会的意义不止于此。很多朋友谈到过年看诗词大会的时候,都会提到一个现象,那就是一家老少坐在一起看电视,这个在当下已经是很难得的了。通常老人喜欢看的节目,孩子不一定喜欢看,或者孩子喜欢看的,老人未必喜欢。在今天这个时代,即使在吃团圆饭的时候,很多人也在忙着刷手机。所以,能全家一起坐下来看一个电视节目,这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看呢?在我看来,因为这档节目唤醒了记忆里曾经的自己。事实上,我们的成长记忆里面都有一个“爱诗词的我”,无论你今天从事什么职业,无论你是腰缠万贯还是一贫如洗,至少都背过几首诗吧。然而,今天手机互联网碎片化生活的切割,让我们成了零碎的自己,让“我”丢失了,而诗词大会则把我们“唤醒”了。

  这也就引出了我今天演讲的主题:赋到沧桑句便工——诗词三境与人生三境。诗词与人生到底有怎样的关系?接下来,我就跟大家分享一下我个人的想法和体会。

  【最容易的事是丢失自己,最难的事就是找回自己】

  以前有学生问我诗词有什么用,我就直接了当地告诉他,诗词的确没有什么用,但是庄子有一句话,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你看手机最有用,但是我们过度沉迷于手机的话,慢慢就丢失了自己。很多人跟我说,看诗词大会,他们晚上就关掉手机,然后拿《唐诗三百首》,哪怕《儿歌三百首》看看,于是找回了曾经的自己。所以,诗词第一个作用是“找回自己”。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曾讲过人生三境:

  第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第二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王国维说的是“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此三境,那么我们老百姓呢?是不是也有人生三境?我认为,也有。比如,佛家就有人生三重境界之说,即:“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丰子恺评弘一法师时也曾说过,人生可以分为物质的生命、精神的生命、灵魂的生命,这也是人生三境。那么,诗词带来的人生三境是什么?

  第一境就是和自我的关系,即所谓的真,所谓的“找到自己”。诗词大会中,我之所以喜欢武亦姝、白茹云等选手,因为他们都是通过诗词找到自我。其实,不光是他们,历代的仁人志士必经此一境。

  比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他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叫《江雪》。这首五言绝句看上去很平常,其实不简单。

  这首诗描写的是冬天,千山鸟飞绝——鸟都飞不进去了,万径人踪灭——人的脚印都找不到了,孤舟蓑笠翁——看到一个人在孤舟上,独钓寒江雪——他在江上垂钓。很多画家都喜欢画这幅图,因为意境很美。

  但是如果用现实逻辑来考究一下的话,会有很多疑问:这看上去是一个绝对封闭的空间,人是怎么进去的?鸟都飞不进去,脚印都没有,冻到了这个程度,江水有没有冻住呢?如果江水冻住了,那又怎么独钓寒江雪?从生活逻辑来说,肯定说不通。

  有人说,这其实是一首藏头诗。你们看,把开头四个字连起来读就是“千万孤独”,千千万万的孤独,好孤独啊!有人读了之后,觉得柳宗元好悲伤,因为他写出了自己孤独的处境。孤独,在哲学上是一个重要的命题,这里我就不展开了。而且这首五言绝句也很特别,它是用仄声韵来表达的,让人觉得他在痛苦呐喊。痛苦有没有?肯定有,当时柳宗元是被贬谪的,对于这样一个出身很好、对自己期望又很高的人来说,当时这种境遇肯定会让他觉得痛苦。人就是在痛苦中才找到自己,不痛苦就找不到自己。但在我看来,柳宗元更多的还是在表现一种无边通透的境界,在孤独和愤怒之外,他又向前进了一步,达成与自己的和解,然后才达成和天地自然的和解。后来,柳宗元写了《永州八记》,我个人觉得,他在永州时期的文风、诗风有了很大的变化。柳宗元要写山水游记,心境一定要超脱,一定要把山水人格化,找到山水里的人,找到山水里的灵魂。这个灵魂就是“你”。柳宗元的《江雪》其实表现的是,在绝境当中,一切都看不到,只剩一个我。当一切嘈杂的背景全部被摈弃之后,“我”才凸显出来。

  当然,上面这些只是我个人的理解。也许有人会质疑,柳宗元当时是不是就是这个想法?有记者就曾经问过我,“你讲的张居正一定是历史上真实的张居正吗?”当时我回答说,不要说我讲,也不要说你讲,就是把张居正从坟里叫出来讲他自己的当年,恐怕也很难回到当年,因为所谓的历史真实,不是物理的真实。我经常讲史记,韩信坐大了之后,要跟刘邦要个假王,又不好意思,刘邦一看恼火得要命,结果陈平就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下刘邦的大腿。那么,历史上陈平到底掐的是刘邦的大腿还是小腿呢?恐怕谁也不知道。所以我认为,真正的历史真实是人性的真实。西方思想家克罗齐有一句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另一位西方历史哲学家柯林伍德也有一句话,“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我特别想把这两句话拼起来,即:一切历史都是当代思想史。其实诗词也是这样。诗词不应该像玉器那样供我们把玩,而是用来救赎你、解放你的。

  所以你问我,船上的人到底是不是柳宗元,柳宗元有没有真正到江上去,这都很难说;当地的天气会不会真的导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恐怕也很难说清楚。所以,这首诗一定有夸张的成分。然而,诗词就是这样,其实可能是生活中一件很平常、很偶然的事,作者通过诗词把它升华,借此解放自己。至于说,柳宗元当时一定是怎么样,恐怕只有依赖穿越剧穿越回去看了。

  之前,在国内听过一个段子,说法国人到了希腊之后到处打听雅典的美女在哪儿,德国人去那边都会问书店在哪儿,而中国的游客在那儿问的是:有免费wifi吗?密码是多少?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段子,后来自己出国时发现,真的是这样。我曾经十几次在西方的酒店碰到中国旅行团,我们的同胞往往一到酒店就挤到前台问wifi!wifi!密码!密码!如果有二三个小时不上网,就会很恐慌,就会焦虑。我曾和一个小伙子交流过,我说,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丢了,你已经成为了手机的奴隶。以前我们手上拿一支笔,拿一把钥匙,有时候找不到,最多有点急。但是,现在很多人什么都不带,手机却是随身必备,一旦找不到,就像失了魂。大家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因为对于笔和钥匙来说,你是主人,它是奴隶。现在情况反过来了,手机是主人,你是奴隶,你离不开它。所以,在我看来,人在红尘中生长,最容易的事是丢失自己,最难的事就是找回自己。而诗词能帮我们“找回自己”。

  【越是经受千磨万击,越要把善良当作自己人生的根茎】

  “找回自己”之后,接下来就要“做自己”。在这一点上,诗词再一次彰显了它的魅力,因为诗词让人容易做回自己。

  比如,大诗人李白,其实在生活当中,他这个人很不讨喜。他是一个对家庭并不是特别负责的人,有两次正式婚姻、两次非正式的婚姻,两次正式婚姻都是入赘,千金动不动就散尽,没钱了又去入赘了。他的生活非常随意,也很感性。举个例子,大家都知道杜甫,中国诗词影响最大的是杜甫,并不是李白。但是,很多人不知道,杜甫简直就是李白的“骨灰级粉丝”。你看,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有多少?而李白写给杜甫的诗却少得可怜。而且,李白没有什么政治眼光,安史之乱以后,连杜甫都知道应该投靠谁,李白却还是傻傻分不清。但是为什么李白能名垂千古呢?在我看来,他最大的一个优点就是:浮云世事改,孤心此月明。这句话的意思是,环境再怎么改,我还是洒脱的自己,我不管你的条条框框。格律诗是很讲究平仄、对仗和押韵的,但李白不像杜甫,他写诗很随意,对格律诗的束缚勇于突破,敢于突破。李白在技之上归乎道,因为格律怎么说也是技法,而写诗是为了“言志”,是为了表达我们内心颤动的声音。隋唐以前的诗,没有格律,难道就不是诗了吗?我曾经在其他场合说过,唐诗为什么是中国诗词的巅峰呢?因为那是规矩与个性都有生长空间的时候。元明以后,诗基本上没有什么大成就,因为框框越框越死。

  所以,李白是“做自己”,达到与自己的和解。

  但是,光做到这个还不够。因为我们在人世中会经历各种挫折磨难,心会变得越来越坚硬。就像冰箱里放的馒头,脱水之后,发霉之后,像石头一样。所以,心要保鲜,就需要找回内心温暖的角落。那么问题来了,人终究是社会的人,要和他人合作共处,但是人的本性又是孤独的,矛盾、痛苦在所难免。柳宗元独钓寒江雪,他在这个场景里面是不是绝对的主体呢?天地都为了凸显他,但是如果这个时候,他发现有个人在远远地盯着他看,他会怎么样?应该会很别扭,独钓寒江雪的意境就变了。因为当发现别人在看我的时候,我就变成了客体,主体的优越性就丧失了。正如哲学家萨特所说,在他人的目光里面,你会很本能地丢失自己的主体性,变成客体性了。怎么才能摆脱这种压迫感呢?诗词文化给出的第二种境界,叫做善,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致良知”,我知道你在看我,看吧,我通通透透、内外如一。

  在这里,我想聊聊苏东坡。我个人特别喜欢他,不仅因为他才华超群,而且在于他为人的胸襟和气度,这种包容是中国文人的最高境界。包容到什么境界?他眼中所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他叫苏轼,东坡是他的号。我们觉得这个号很雅,其实当时很俗的。当时,苏轼就住在城外东坡一片荒地里,他想,我既然住在这儿就叫东坡吧。东坡有什么雅的?还有西、南、北坡啊。他的朋友都是村夫,但是他也没觉得有什么。有个叫章惇的人,与苏东坡原是挚友,后两人交恶,苏东坡两次被贬都是因为他。即便是对于这个把自己害得那么惨的人,苏东坡也保持着宽容。章惇后来被流放,苏东坡写信给章惇的母亲,安慰老人家说:没事,岭南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去了都回不来,我去那边就活得很开心。苏东坡的胸怀境界,就是王阳明讲的良知、包容。事实上,越是经受千磨万击,越要把善良当作自己人生的根茎。

  【真正的诗就是我们的心,诗词的灵魂就是人生的灵魂】

  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之后,最后还要完成一个最难的,即与命运的和解。比他人更“恐怖”的是命运,冥冥中注定的力量,你没有办法抗拒。

  有一首诗叫《登幽州台歌》,想必大家都知道。作者是唐代的陈子昂,他年轻的时候,用今天的话来说属于“不良青年”,结交的都是狐朋狗友。他偶然间听到学校读书的声音,那是诗词的声音,突然有所感悟,找回自己,就和狐朋狗友绝交了。后来他站在幽州台上,塞北和江南不同,天地苍茫,突然觉得人无比渺小,当天地时空滚滚而来,命运迎面冲击来的时候,“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一刻,优美的《登幽州台歌》脱口而出。

  真正最伟大的诗歌都是这样,里面蕴含着命运的坎坷。唐朝诗人孟郊就是这样。孟郊的诗大多都险怪,他写的500多首诗中基本没有律诗。

  大家耳熟能详的《游子吟》,头两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不是句子,是两个词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说的是谁?既是母亲,也是儿子。“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个草不是一般的草,是指萱草。萱草,又叫忘忧草,儿子是为了让母亲忘忧。

  孟郊的诗都是很奇险的,为什么这首诗这么平白呢?因为那是最朴素的情感。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在想,孟郊的妈妈为什么临行的时候才给他缝衣服呢?为什么早不做好呢?后来我自己为人父母,才知道,因为这是父母对孩子的爱啊:在临行前一定要做一点什么,否则心里不踏实。那时候孟郊有没有体会到?没有体会到。孟郊背上母亲准备的行囊就走了。孟郊特别穷,考进士死活考不上,一直到46岁才考上。但是一直谋不上官,好不容易50多岁谋上了一个小官,就请人去接母亲过来享福。当他在河边看到母亲远远跟他挥手,离家30年后的他突然热泪盈眶,脱口而出《游子吟》。此诗题下孟郊自注:“迎母溧上作”,我曾经去过溧阳,站在河岸上远远望,仿佛一时间就回到千年前了。像《游子吟》这样伟大的作品,一定要经过岁月的沉淀,亲情、坎坷、流离,这些都是生命的厚重,“情之所至”在那一刻脱口而出,因此具有巨大的感染力。

  诗词大会播出后,有人曾询问我怎么看背诗。我想,如果不从应试角度考虑的话,对此不妨宽容地看。诗词的作用是什么?不是今天背了,明天一定对我有帮助,而是我从小背熟了,等我有一天突然站在当年孟郊站的那条河边,想象着当年他就是站在这里等着他母亲来,那种巨大的历史感和深厚的情感,一下子把我包裹住。这样的感悟和体验,才是诗词真正的作用。所以我建议,背诗词未必要多,但是一定要精。选10—20首作为你终身的朋友,这是最好的读古诗词的方法,这些诗将滋养你一生前行。

  所以,真正的诗就是我们的心,诗词的灵魂就是人生的灵魂。诗者志也,诗者心也,诗词给人塑造精神的力量,给人以修养,给心灵以港湾,给灵魂以芳香。

  人世间之事,不如意事十八九,无奈何时岂二三!但是我们还要大步向前,走向人生的终点。什么才能支撑我们呢?那就是,找到自己,与自己和解,让自己保鲜,还要用善良、包容、关爱,与他人和解,与命运和解。所以,不要说诗词和你无关。中国是诗词国度,只要你是中国人,血脉里一定流淌着那种“文化基因”,唯一需要的是让它觉醒,让它萌芽,让它壮大,最后成为支撑你生命的根本所在。诗词就是抵达彼岸的一条路,一艘船,一座桥。由此,在现实生活中,哪怕“雾霾”重重,也可以长成属于你的参天大树,这就是诗词的力量,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力量,这就是每个人身体里的人性的力量。

  (本文由王珍根据录音速记整理,经作者本人审定)

  【思想者小传】

  郦波,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专业博士,国内首位文牍学研究方向博士后,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江宁织造博物馆馆长。国际华文教育指导委员会委员,教育部全国公开课讲座教授,中纪委网站“廉洁文化公开课”首位讲座教授,全民阅读形象大使,湖南卫视、江苏卫视、凤凰卫视等多家卫视特约文化嘉宾,“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中国诗词大会”“全球汉语大会”文化嘉宾,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栏目特约主讲人,主讲过《风雨张居正》、《抗倭英雄戚继光》、《“救时宰相”于谦》、《清官海瑞》、《千古爱情》、《评说曾国藩家训》、《五百年来王阳明》等系列,备受全国观众好评。

(文/郦波)

 

       延伸阅读:

       诗词的精妙在于不脱离人不遁于世

       诗歌不只有一个方向




  • 中国文艺评论网

  •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