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当代香港凝结出璀璨的跨界创意文化,历经百多年积淀,受海洋文化浸润、东西文化荡涤,香港老中青几代艺术家心血汇聚,文学与电影、地理、建筑、网络科技、展演艺术跨界整合,别具一格,具有范式意义。
关 键 词:香港文艺 跨界融通 港派创意 一带一路 基因图谱
香港,海港城,中国大陆的南大门。毗邻广东,位属岭南,面向太平洋。近世以后,发展为世界第一大港,海上丝绸之路的要塞之地,海内外贸易、国际商业发展的桥头堡,位列第三大金融中心,史称“纽伦港”。香港,浸润中原文化、传统文化的根脉,原汁原味地传承;也受欧美、东南、日韩文化影响,也与海洋、商业文化互渗交融。历经百多年发展,才成就了香港辉煌。当代香港,东方之珠,人文荟萃,炼造出“跨界创意”文化瑰宝,这璀璨的夜明珠终将会被人挖掘,会被未来的历史考古。
一、海上丝路的时空版图
小海岛为什么能迅速发展为国际大都市,开拓出“跨界创意”文化,影响了十多亿中国人文化?这跟历史地理、社会文化有密切关系。一方水土,造一方文艺。
创意需要文化环境的孕育。奈斯比《大趋势》发现,美国发明多集于五州,因为这些前驱州的人种组合丰富。中国大唐也因国度开放,生成文化混血新种,气象恢弘。亨廷顿认为,移民较富创造力。20世纪香港得天独厚,中西合璧,移民新城,杂交杂唛。
1840年前,香港属广州府管辖。1842年被英租借。1984年底,中英签署声明,从1997年7月1日起,中国在港成立特别行政区,重新行使主权和治权。至2017年,正好回归20周年。别具一格的前世今生,饱经沧桑,又坚韧自立,才成就了香港。
这座蕞尔小岛向来是避难之地、后花园、蹭鞋毯。作为20世纪的逃生门、救生艇,经历三次人口南下潮,接纳各路人马。21世纪初,人才引进,又涌起一波南下潮。香港海纳百川,深受中国传统的儒道释、国族伦理文化理念的影响。古文传统没有偏废,文字古雅,古典格律诗长存;传统文化保存完整,如粤曲南音、节庆风俗、婚丧嫁娶、妈祖神巫、建筑居屋、民间观念等,留存古老的中国文化样式,直接延续中华民族文化传统,不同于大陆文化界的隔代遗传。
香港也接受西式严谨的管理理念,社会规约法律条文详尽,执行严格。香港常见万国人种、万国商品,高扬世界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因此有不一样的面目,长着一颗中国心,外表却有些洋化、洋派。蓝色文明与黄色文明交汇,陆地文化与海洋文化互融,爆发出强大的创造力气场,跳脱常理,破框而为,自然而然,跨界创意逼人而来,形成巨大的跨媒介创意场,造就新时代的文化创意。
大陆改革开放伊始,香港成为“潮”的代言城市,港味“忽如一夜春风来”:牛仔裤、长头发、录音机、粤语流行曲、武侠片、警匪片、高楼大厦等。对美国人而言,港味则多指李小龙、武侠电影等。对内地人而言,香港一度是新潮文化生产基地,引领潮流。现在大陆三四十岁者多受香港文化影响:房产楼花、金融策划、时装时尚、生意厂房、流行音乐、影视剧、三及第文学、长篇连载小说……港式各类跨界创意丛生,超越艺术、科技、学科的界限,在改革开放后几十年,引领了中国乃至世界文化之潮。
多数人知道流行港曲港片、武侠言情小说,但这只是香港表层、浅层的通俗文化。港味不是一味的大俗,1960年代起已有酷文化萌芽,后来不断产生出高端、深邃的雅文化创意,深厚底牌多被忽略埋没。让宝藏重放光彩,需要时日。
香港是海岛,优质深水港口,海洋文化是其天然的底色。百多年来发展出“穗(羊城)—港(香港)—暹(泰国)—叻(新加坡)”的国际贸易圈。“一带一路”与文学、文化有天然联系:路通,因此有商通、财通、才通、文通。香港百年来的文化输出和输入,是全球与地方角力的场域,既是迅速发展的国际都市,又是保存中国传统文化精髓之地;不仅全球化扩展,也体现出浓郁的本土化特色。香港跨界文化创意独树一帜,连西方后经典、后现代理论都不能完全诠释。因此要探究在全球化、趋同化共性发展中,香港跨媒介文化如何凸显出地方性、区域性、民族性的个性特征。
二、跨界创意的动力马达
香港跨界创意的动力马达来自各方各界,不仅提供了跨界创作平台,而且实现了跨界创新意识的全民渗透。我们可从三个层面加以考察:老中青三代作家血脉、获奖作家作品、书籍报刊和影视学术界的创意文化氛围等。
百多年来,香港成为各地文人作家荟萃之地:鲁迅、茅盾、蔡元培、夏衍、戴望舒、张爱玲、余光中等都曾路过、居停过,详见小思教授的《香港文学散步》[1];叶灵凤、刘以鬯、金庸、西西、陶然等来了,就不再离去,几十年厮守;更有土生土长在港扎根的作家,都用文字细述了港岛不同时代的记认与变迁,详见刘登翰教授的《香港文学史》[2]、袁良骏教授的《香港小说史》[3]、赵稀方教授的《小说香港》[4]等论著。香港艺术家若按时间排排坐,可以大体分为三代,呈现出鲜明的代际特征,各有所擅。老中青作家形成了传帮带,几代人的心血汇聚成香港独特的文学与文化。
一是老一辈作家,生于1911至1949年间,多善于根植传统,弘扬传统。如刘以鬯、舒巷城、黄谷柳、西西、陶然、也斯、董桥、施叔青、潘耀明等。金庸、梁羽生开拓新武侠小说,风靡全球几代华人。2016年7月,第27届香港书展以武侠文学为主题策展:“阅读江湖·亦狂亦侠亦温文”。2017年初,金庸馆揭幕,这是香港首个作家主题常设展馆。倪匡和亦舒兄妹开创港派科幻小说、新言情小说。陶然擅长故事新编、情感书写,是港人港事港情的代言人。赵稀方教授指出:“这意味着,陶然小说日渐经典化。”[5]
当然,也有西化文学的典型作家。刘以鬯勇于进行叙事实验的尝新,为香港现代派的开山始祖。董桥散文有英伦小品文风味。也斯走遍世界,在诗文、影画、乐舞、饮食界、时装界之间寻求打通。黄劲辉历经六年打磨,一人导演出两部纪录片《1918(刘以鬯)》《东西(也斯)》,2016年起在港澳台、内地乃至欧美播出,雅致精妙,开拓新的电影语言。2015年,陈果拍摄的《我城(西西)》在港台上映。这三部片子都属于“他们在岛屿写作”纪录片系列,意在为台港文学大师塑像。
西西五十多年来出版了三十多部作品,打通文学与绘画、电影、音乐、体育、建筑的界限,一系列长篇雕刻迥异的“西西体”:1975年《我城》“手卷影像体”;1977年《美丽大厦》“电梯手卷体”;1980年《哨鹿》和1981年《候鸟》“比兴影像体”;1986年短篇《浮城志异》“图文体”;1996年《飞毡》“蝉联网结体”,采取蝉联衔接的增殖手法,反线性叙事,化用循环时间、网结编织来结构全书[6]。新世纪后,有2008年《我的乔治亚》“建筑体”,2008年《缝熊志》和2009年《猿猴志》的“缝制体”等,始终行走在突破创新路上。
二是中生代作家,大体生于1950至1970年间,多善于在化中与化西之间找到平衡之道。如黄碧云、王良和、周蜜蜜、钟晓阳、董启章、潘国灵、黄灿然、蔡益怀等。中生代勇于开拓。李碧华开拓新言情小说,善写轮回故事,言情说爱,春秋笔法,粉丝遍野。梁凤仪拓展财经商业小说。黄碧云敢爱敢恨敢写,从暴烈到温柔到淡静,自成一格,他人难仿。陈冠中直言当下,一针见血。董启章已有二十多部作品,每作求变,性别变身式、地图小说式、百科全书式、创意魔法式等。自2005年起,用10年时间,打造“自然三部曲”,200万字。潘国灵文理通杀,内外兼修,才气学养兼具,睿思才慧巧笔墨。其在出版14部书后,又于2016年推出首部长篇小说《写托邦与消失咒》。董启章和潘国灵都是智者,将香港哲思小说往前推进了一大步。
三是新生代作家,大体为“70后”“80后”“90后”,生长于和平年代,中西文化水乳交融渗透,具有香港本土意识。如葛亮、韩丽珠、谢晓虹、唐睿、郑政恒、王贻兴等。武侠读者多为“70后”“80后”“90后”“00后”,多上网冲浪、玩电子游戏,为网络文学受众主力军。香港网络作家有黄世泽、黄力信、郑立、赖作峰、小芳芳、叶天晴等。其中葛亮的长篇新作《北鸢》激活传统文化符号,复现古典文学的雅致神韵,张扬孟子的儒家家族伦理文化精髓。在“一带一路”语境中,走向世界和复兴传统都有重要意义。
三代作家,跨界创意根脉深厚,传统文化电力储足百多年,未曾中断;而且,从叙事形式的探索,转向哲思内容的凝练升华,又已超前一步。香港不仅有真正的精品,且实力雄厚。不少作家成就之高,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都足以称得上大家。从各类获奖榜、排行榜中,可以略窥一二。
1999年,以全球华人为读者的香港《亚洲周刊》,评选“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邀请14位全球华人文学名家为评委,鲁迅《吶喊》为百年小说冠军,《彷徨》排12。香港作品有12部进入“百强”:金庸《射雕英雄传》《鹿鼎记》、徐速《星星·月亮·太阳》、西西《我城》、施叔青《香港三部曲》、徐訏《风萧萧》、刘以鬯《酒徒》、李碧华《霸王别姬》、古龙《楚留香》、梁羽生《白发魔女传》、亦舒《喜宝》、倪匡《蓝血人》,香港文学不可小觑。
1999年,人民出版社评选“中国文学的百年百优”,《射雕英雄传》排60,《台北人》排73。
2000年,《亚洲周刊》又组织网上读者投票,评选“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鲁迅《呐喊》依然第1,《射雕英雄传》第2,《天龙八部》第3,《鹿鼎记》第4,此外还有李碧华《霸王别姬》第14,钟晓阳《停车暂借问》第32,西西《我城》《像我这样一个女子》为第45、46,《笑傲江湖》第68,《神雕侠侣》第82。民间读者比廊庙读者更喜爱港台文学。
进入新世纪,港澳台文学获奖越多,群体越广。2001年12月,“花踪世界华文文学奖”,由马来西亚《星洲日报》创办,奖金一万美元,两年一评,第一至七届获奖者为:王安忆、陈映真、西西、杨牧、聂华苓、王文兴、阎连科。
2005年“红楼梦奖”,又名“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由香港浸会大学创立,设奖金30万港元,这是迄今华文界奖金最高的文学奖,两年一评。历届首奖作品为:贾平凹 《秦腔》、莫言 《生死疲劳》、骆以军 《西夏旅馆》、王安忆 《天香》,2014年第五届,黄碧云《烈佬传》夺魁,香港终于实现零的突破。董启章《天工开物·栩栩如真》《时间繁史·哑瓷之光》,连续获第一、二届的决审团奖,韩丽珠《灰花》获第三届推荐奖。
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是本土文学荣誉奖项,见出港人自身品位。1991年由香港公共图书馆创办,自2001年起与香港艺术发展局合办,奖项分新诗、散文、小说、文学评论、儿童少年文学五组,从第一届(1989-1990)到第十二届(2011-2012),获奖小说有也斯《布拉格的明信片》、陈宝珍《找房子》、西西《西西卷》、辛其氏《红格子酒铺》、黄碧云《温柔与暴烈》、吴应厦《女人啊,女人》、刘以鬯《刘以鬯中篇小说选》、心猿《狂城乱马》、陈慧《拾香纪》、黄碧云《烈女图》、王璞《么舅传奇》、刘以鬯《对倒》、王良和《鱼咒》、王贻兴《无城有爱》、潘国灵《病忘书》、谢晓虹《好黑》、韩丽珠《宁静的兽》、陈汗《滴水观音》、陈德锦《盛开的桃金娘》、可洛《绘逃师》、唐睿"Footnotes"、叶爱莲《腹稿》、也斯《后殖民食物与爱情》、李维怡《行路难》、黄碧云《烈佬传》、梁品亮《细说:梁品亮小说集》等。
“香港书展年度作家”评选可谓香港文坛盛事。书展创办于1990年,每年7月在香港会议展览中心举行。该奖自2010年创设以来,已有刘以鬯、西西、也斯、陈冠中、董启章、李欧梵六位作家获评。
2013年,董启章《地图集》英译本获加州大学“科幻奇幻翻译奖”。2014年,“第四届全球华人华文文学星云奖”之“贡献奖”颁给西西。“亚洲周刊2015年度十大小说”有葛亮《北鸢》、王良和《蟑螂变》、陈冠中《建丰二年》。潘国灵获过青年文学奖小说高级组冠军、香港文学双年奖小说推荐奖、中文文学创作奖等。陈浩基推理小说《13.67》获“2015年台北书展大奖”,是首位得奖的香港作家。
当代香港艺术家多精通双语、多语,满世界游历,有比较文化视野,这些都是跨界创意的根基。也斯留美,出身于比较文学专业,能写能评,能教能编剧。罗贵祥与之相似。董启章著作等身,喜用方言写作,致力于打造个人文字王国,常亲自参与将小说改编为舞台剧。黄碧云留学伦敦、巴黎,赴西班牙习舞,当过记者、做过律师、在TVB编剧、任议员助理。李碧华留日,做过记者、影视编剧、舞剧策划,尤擅亲自改编影视剧,是成功的“触电”者。西西曾任英文老师,研究绘画、电影、音乐、体育和建筑,文学与艺术互相滋养。潘国灵,自称是知识杂食动物,最初学电脑,后转为文化研究硕士,师从李欧梵,当过报刊记者、网站策划、音乐节目策划,写过电影评论,为《解码》杂志写过赛博文化专栏,游走于各行业、各国度之间。
香港艺术家多跨界从职,多才多艺。名作曲家黄霑说过:“香港人谁没有两三份工作?”罗贵祥认为:“香港作家多曾在大众消费刊物上撰写专栏,发表连载小说,或从事过电影、电视等大众传播媒介工作,对文化产品的生产过程,有更多切身的参与经验。”[7]香港艺术家跨界任职已习以为常,或是委曲求全的权宜策略,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跨界成为艺术变革的动力源泉,有了意外的收获。
在香港学术界、文化界,也有很多跨界创意的助推手。
香港后现代文化气候促成学者研究的转向,呈现出跨媒介趋势。李欧梵,中英文著作足足35本。2004年从哈佛荣休后,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转向跨界现代、后现代文化研究。近年出版随笔系列,如《寻回香港文化》《人文文本》《中国传统文化的六个面向》等,观电影、赏音乐、品建筑等,着力文化批评。李欧梵自称是学者、文化人、业余爱好者,是评论型作家。他和也斯的论著多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他像罗兰·巴特、本雅明,做人文主义者,创设娱思文风。他也类于艾柯,超级明星教授,身兼作家、哲学家、美学家、历史学家多重身份。艾柯自称“学者是职业,作家是事业,作家会比学者留名更长久”。时至今日,香港对作家的定义日益宽泛,学科界限模糊,作家学者化、学者作家化,作品比作家重要。
梁文道,中生代的跨界佼佼者:既是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网罗天下》《开卷八分钟》栏目主持,也是香港商业一台总监、电台节目《打书钉》主持、《信报》等专栏作家。曾开创著名的跨界实验:2001年起,将土瓜湾的马头角动物检疫站改造为牛棚艺术村,自任院长,开设正规教育之外的另类课程,如“剧场、悲剧与莎士比亚”“睇波入门”等,涵盖哲学、文学、电影、全球化、性教育等内容,让人省思何为真正的教育;同时创办《E+E》文化评论杂志。坚持几年后,因场租问题而停办。2009年大陆推出其《噪音太多》《我执》《常识》等文化随笔。
2015年,梁文道在大陆创办脱口秀综艺节目“一千零一夜”,导读中西方经典著作,超越阅读类、文化类传统电视节目,选在网站播出;有意选取街头、地铁、公交车等作为展演舞台,在夜间寻找猫头鹰的智慧,提醒都市人寻找渐被遗忘的阅读乐趣。节目既谈音乐绘画、电光幻影,也谈哲学文学、文化娱乐、网络传媒等。截至2017年3月,仅在优酷网的总播放数就有3.5亿次,评分8.3。
近年,香港政府提供资助,也明显往跨媒介方向推进,不管是文学节、书展讲座,还是项目申报、杂志资助等,都强调文学跨界的互动可能性。[8]2006年,艺术发展局资助两杂志创刊:3月《月台platform》双月刊,每期均邀请来自不同职业、界别、地区的艺术创作人crossover合作,进行文字、图像、影评等跨界创作;4月《字花》双月刊:“在城市中浮游:思考、行街、唱K、论辩、运动、购物、抗议、设计微小的装置以触发自我的流动。”刊物关键词有“买”“恶”“爽”“维园”“非我族类”等,每期均有视觉艺术和文字的跨界创作。
此外,还有电台、电视台联合推介,均致力于推进书评、影评、艺评、剧评等文化发展,孕育出全民跨界的氛围和气象。
三、港派跨界创意的基因图谱
传播媒介变化催生出新范式。古代口耳相传,产生说书口头文学;近现代报刊发展,促使香港连载小说兴盛;广播开创天空小说;报刊杂志、广播影视等推进文艺发展;香港更早实现互联网化,创造出小说、绘图、摄影、动画、剧场、网络共生的集体艺术[9]。媒介融合大势所趋,港派跨界创意发展恰逢其时。[10]
传播媒介的变化是时代发展使然。香港文化既有全球后现代特征,也不失本土特性。按麦克卢汉理论,“非部落化”人群指因劳动分工而被切割,受印刷文化影响,认识世界只偏重视觉、文字或线性结构。香港艺术家显然不是此类人群,而是“重新部落化”的整体人,受电子文化影响的游牧民,跨越国家疆土、个人知识等边界,切准影视网络传媒的发展脉搏,在话语与图像、空间叙述与曲式、建筑之间发现本同规律,超越语言的表现性能,吸纳视觉艺术的表现状态,以多元符号摧毁传统边界,开创混杂艺术、互动艺术,创造跨媒介文化。
第一, 文学与电影互动。
经百多年发展,香港已是享誉世界的电影王国。全球各类电影在港自由播放。香港当代作家多喜看电影,又常将小说自编为影视剧、舞台剧,有自觉的影像、舞台空间意识,作家和导演在时间、空间、声道、镜像和意旨等层面互鉴。作家们不仅在小说中写及影视,如陈慧1998年出版的《拾香记》,借几十部影视作品隐喻情节人物;更向电影学习新的叙事法,蒙太奇剪切结构法,时间变形法,好莱坞空间快切法,搭建不同时空体的叙事,体现出后现代时空观转型的范式革命。
香港电影导演也常向文学取法,如开创对倒叙事法[11],王家卫擅长营造电影的时间、空间、声画镜像对倒,呈现错失心理对倒,借鉴刘以鬯小说的对倒叙事创意思维,也吸取欧派灵魂电影的分身、生死、三色对倒创意,创造出新的港派对倒叙事。再如,开创以神鬼想象为主的轮回式小说电影叙事法。
因作家和导演的性别对倒,改编电影会有不可叙述、性别建构、声音力道、性别意旨等对倒,多是女性翻案、男性解构,如小说自由间接引语,电影难把握。作家若有电影思维和观念,更能创新。导演若是电影作者,具有原创力、思想性,更易成为电影大师。当今华人电影要向心理电影、哲思电影冲刺。
第二,文学与地理打通。
港人高效,寸时寸金。港地珍贵,寸土寸金。当代香港艺术家多有留学经验,游历全球,视野广阔,空间意识宽广,取法地理:要么写香港百年地图,成就地图叙事学[12];要么写全球饮食,成就味觉地理叙事学;要么写环球故事,开拓游牧跨界叙事。为香港空间造像,建构全新的后现代空间叙事法。
第三,文学与建筑看齐。
全球的后现代思潮源起于建筑界。香港当代小说率先以建筑、大厦、电梯、微型屋为主角,开拓建筑空间叙事:分层分进地搭建空间,对比反思港史、英史、人类史;大厦电梯像动静脉链接人事,见出人性与反人性的悖逆。
香港作家书写城市空间独特多元:现代与后现代交织的建筑空间、立体的挤感空间、离散的流动空间、殖民与后殖民的文化空间等,既找到本土元素,也见出对人类未来发展和生存的忧思,融入后现代解构法、新符号元素,为文学空间叙事增添了全新的创意。
香港当代文学开拓空间叙事,取法于建筑术、地理径、缝制法,在跨艺术、跨学科视野中寻求创意。如西西以布偶为主角,串联手工布艺符号与文学叙事符号,创设“缝制体”叙事,书写古今服饰毛熊、猿猴生态布偶,缝制中西文化符码,省思人类生态困境[13]。
第四, 文学与网络互通。
多数网络文学只是将纸质书变为电子书。但香港作家化用网络符号,整合网络图像、色彩、声音等优势:开创新符码、新人学、或然叙事、互动叙事。传统叙事讲究“一文本一世界一故事”,后现代叙事已将之解构,董启章开创实然、或然、应然三重世界合奏法,建构赛博时代的百科全书小说,融合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后设小说等多种叙事法,营造出异托邦式的第三空间叙事[14]。
香港作家设计异托邦时代的新符码,如苹果符号学、电子卡符号学、未来符号学;打造压缩人、数字人、异次元人、正直人、扭曲人、拟真人等新人学;写“电邮体、集邮体”小说;在叙事者与受述者、实然人物与或然人物、真实和隐含作者、真实和隐含读者之间,纵横交错实现互动,如人物向作者要自由权。
第五, 文学与展演艺术整合。
香港艺术家们创造出多艺术、多媒介融合的新可能。作家与画家联手,图文相生,开辟对角叙事。后现代文学、戏剧、电影跨界整合,港台京三地戏剧家各有绝活。港派麦兜与台派几米在跨媒介艺术和产业整合方面,共辟蹊径。香港流行曲跨界打通:词与曲、歌手与写手、听觉与视觉、生产与传播一体化、一条龙,词曲唱器视五合一,技高一筹。黄碧云是文舞双全者,其《血卡门》开辟舞文叙事法[15]。港派跨界创意既有集体创作,也有个人独创,整合音乐、文字、绘画、戏剧、动漫。词像互动,图文互涉,舞文融合,视觉与嗅觉、听觉融通。
中西文化碰撞,处于新媒介前沿阵地,催生出新思维。艺术家们实验各类千变万化的叙事,将科幻、高新科技、后现代符码写进小说,改写文学格局,与时俱进,逐渐形成跨媒介文化的整体体系。
虽说港派文化隶属于岭南文化,涵括珠江系、桂系和海南系,且以珠江系的广府、潮汕和客家文化为主,但不可否认,香港早中期文学也承续了20世纪30年代前后海派、新感觉派的流风余韵,如都市性、日常性、现代性、心理化、电影化等,但在此基础上,港派另辟他路,跨界创意自成体系。
港派跨界重世界性。香港艺术家自由饱览古今中外书籍,自由出入各国度,视界新鲜。西西重在读万卷书,虽也热爱旅游,但更像宁静固守的大树,穷一生之力,在艺术、媒介、学科之间实验各类跨界创意法。也斯和黄碧云重在行万里路,在世界游历的动感空间中,感悟生命意义。西西后期开创建筑、服饰空间叙事;黄碧云开创寻根流、舞蹈流等叙事;也斯则开创烦恼流、问题流、餐饮流、爱情流等叙事。
港派跨界重个人性。地小人少,适合显微镜式剖析,精雕细刻。唐睿长篇“Footnotes”,高扬脚注文本,舍弃正文式宏大话语。也斯和黄碧云都写游历,但有差异:雄性的历史宏观叙事,个人书写为时代作注;雌性的个体微观叙事,宏阔的时空叙述也为个人作注。
港派跨界重草根性。不同于内地的向前看、台湾的向后看,香港艺术家多向下看,再现仿若正文脚注的边缘感,如“蚂蚁、灰尘、飞毡、剪纸、浮城、V城、我城、失城、苹果情缘”等。周星驰式、麦兜式、流行曲式的无厘头,再现香港草根阶层的辛酸,含藏深刻哲理。
港派跨界重先锋性。港派艺术动词活跃,符合快时代的活力节拍。台派形容词满溢,符合慢时代的优雅气质。大陆文学名词丰富,见出社会思潮变迁。港派艺术家不局限于写实主义,而勇于实验非线性、多声部、百科全书法;运用图文影乐等媒介,制造镜像迷宫、抽象世界,挖掘潜意识;既工业机械复制,也网络拟象,亦真亦幻,兼容并包,建构出“我城”跨界创意,为邻近地区的经济和文化发展起触媒作用。
倘若失去独特文化语境,失去边缘旁观、混拌共处特色,香港就不“香”了。香港最忌陷入通属城市境地。如今,独领风骚架势有式微迹象。刘勰《文心雕龙》曰:“变则其久,通则不乏”,继承和革新不可偏废,在矛盾中求融通,在困境中求发展,打通走向内地的通道,北进北望,打造粤港澳大湾区,合作共赢,香港经济文化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1] 小思(卢玮銮):《香港文学散步》(增订本),香港商务印书馆,2008年。
[2] 刘登翰:《香港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
[3] 袁良骏:《香港小说史》,海天出版社,1999年。
[4] 赵稀方:《小说香港》,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
[5] 赵稀方:《岁月如歌》,《大公报》2017年3月21日。
[6] 凌逾:《反线性的性别叙述与文体创意》,《文学评论》2006年第6期。
[7] 罗贵祥:《几篇香港小说中表现的大众文化观念》,收入张美君、朱耀伟编:《香港文学@文化研究》,牛津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89-490页。
[8] 朱耀伟:《2005城市漫游:香港空间回忆与想象》,第七届香港文学节专场演讲,2008年7月5日,香港中央图书馆演讲厅。
[9] 凌逾:《现当代香港文学创意与媒介生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7期。
[10] 凌逾:《港派跨媒介叙事范式》,《学术研究》2014年11期。
[11] 凌逾:《对倒叙事:香港后现代电影和小说的融合剂》,《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
[12] 凌逾:《后现代的香港空间叙事》,《文学评论》2009年第6期。
[13] 凌逾:《创设“缝制体”跨媒介叙事:文学与手工符号的联姻》,《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
[14] 凌逾:《赛博时代的三重世界叙事》,《文学评论》2015年第4期。
[15] 凌逾:《文拍与舞拍共振的跨界叙事》,《文艺争鸣》2011年5月号。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华文文学与中华文化研究》(批准号:14ZDB080)的阶段性成果。
*凌 逾: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何美
《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6期 总第2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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