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优秀的作品经得起真诚的批评。本期刊发中国戏曲学院、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的“全国戏曲评论高级研修班”三位学员对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新编越剧《二泉映月》的评论,以期号召青年文艺评论家更多聚焦作品评论,更加有效地推动创作、提高审美。
内容摘要:新编越剧《二泉映月》延续了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一贯的艺术追求,用精彩的表演、精美的舞台、精致的唱腔和精妙的音响效果,给观众带来了一场唯美的视听盛宴。演员们通过声情并茂、独具个性的表演,将剧中的人物演绎得生动传神、惟妙惟肖,极富艺术感染力。剧中的舞美设计,将中国传统元素与现代布景手法完美融合,营造出富有中国古典美的舞台空间,极具观赏性,给观众极大的视觉冲击。剧中婉约清澈的唱腔、悦耳动听的伴唱和极富创意的舞台音响效果,让观众大饱耳福。
关 键 词:越剧 二泉映月 浙江小百花
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新编越剧《二泉映月》亮相西安,深受戏迷朋友的追捧。演员潇洒飘逸、收放自如的精彩表演,空灵俊秀、精巧雅致的舞美设计,勾魂摄魄、动人心弦的唱腔和音乐,让观众享受了一场唯美的视听盛宴。
一、独具个性而又内涵丰富的表演
演员们通过声情并茂、独具个性的表演,将剧中的人物演绎得生动传神、惟妙惟肖,极富艺术感染力。
剧中阿炳的经历坎坷,命运多舛。年轻的阿炳,琴技出类拔萃、仪表堂堂,在无锡城有众多的粉丝,被誉为“小天师”。在得知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后,阿炳负气从雷尊殿出走,与父亲绝裂,不再拉琴。他整日沉沦于烟花柳巷,吸大烟,因患花柳病而致眼瞎。将钱财挥霍一空的阿炳最终被赶出抱月楼,曾得阿炳帮助的贫女董催弟收留了他并以身相许。阿炳在妻子的鼓励下,重拾生活的信心,以拉琴卖曲为生,却始终不肯原谅父亲。抗战爆发,无锡城被日军占领,阿炳的师弟陆天佑因抗日在南京阵亡。阿炳深受触动,终于放下对父亲的怨恨,重回雷尊殿,为心中日思夜想的母亲拉了一曲从灵魂深处迸发而出的“二泉映月”。
为了将前后形象变化极大、气质风度迥异的阿炳形象表现好,茅威涛根据剧情发展的需要,在表演上各有侧重。
为了表现阿炳潇洒俊朗的“小天师”形象,茅威涛的表演主要从人物扮相、身段、动作上下功夫。如在三万昌茶馆与天佑斗琴一场戏中,面对天佑咄咄逼人的挑衅,阿炳不愿与天佑一较高下,主动退让,手拿胡琴与众人拱手作别,缓步倒退欲下,不巧将进店乞讨的董催弟撞倒。阿炳急忙伸手相扶,轻声安慰并施舍铜钱。天佑又借机发难,将三枚银元抛到地上,要阿炳捡起才肯施舍给董催弟。阿炳淡然一笑,将手中胡琴交于茶馆张老板,大步向前,高举右手,退步弯腰捡起一枚,顺势转身弯腰捡起第二枚,再转身向前轻迈一步,低头捡起第三枚。捡拾银元的动作一气呵成,从容不迫。这段表演,将阿炳不卑不亢、主动退让的气度演绎得洒脱无比。
为表现阿炳在抱月楼中自暴自弃、吸食大烟和狎妓的情景,茅威涛没有过多纠结于角色外在形象,而主要以细腻的表演来刻画阿炳看似放浪形骸、实则痛苦无比的内心世界。主创人员对阿炳与众妓女厮混的场景进行了艺术加工,以蒙眼嬉闹的方式作了诗意的处理。茅威涛的举手投足、嬉笑言谈都拿捏得很有分寸,既表现出阿炳的荒唐做派,又将阿炳内心的苦痛与挣扎刻画得入木三分。如果表演不到位,阿炳与众妓女的调笑打闹,就会显得下流而让观众产生观演障碍。茅威涛非常巧妙地运用舞蹈化的动作,与众妓女打闹,为避免过多的身体接触,多通过罗帕牵引与众女互动。演员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行,虽然放浪不羁,但一点不显得淫邪下作,生动传达了阿炳精神上无所归依的苦闷、无助和心中无法言传的苦痛。
其他几位演员的表演也很出彩。剧中扮演董催弟的陈辉玲,以花旦应工,表演清新细腻、含蓄典雅、层次感强。董催弟初登场时,只有两句台词和两句唱腔。陈辉玲头微低、背稍弓、双手捧碗平放胸前、跪谢施舍等神态和动作表演,传神地表现了董催弟怯弱谦卑、小心翼翼的心理状态。阿炳失明后被赶出抱月楼,失魂落魄地倒卧雨中,董催弟安慰阿炳时充分展现了女性的柔情和体贴。董催弟跪在阿炳的身旁,时而抱住阿炳的头,时而轻抚阿炳的脸庞,用吴侬软语、浅吟低唱抚慰万念俱灰的阿炳。随后,董催弟左手撑伞,右手牵着阿炳缓步而下。陈辉玲的这段表演清新自然、朴素真挚,表现了董催弟关心呵护阿炳的一片真心。
剧中哭丧婆阿凤因忘了给站岗的日本鬼子鞠躬,竟然被鬼子用枪托砸掉了两颗牙。虽然阿凤是个配角,剧中戏份不多,但演员的表演十分用心。阿凤哭哭啼啼地嚷着“没得命喽”奔上场来,就势盘腿往台上一坐,给众人展示自己被打落的牙齿,随即一跃而起,跳着脚痛骂日寇暴行,并用哭丧腔调唱出对日寇的满腔仇恨。这段表演虽然诙谐,却让人笑不起来,反而更能激发众人对日军的痛恨。
二、具有古典韵味的舞美与演员表演的完美融合
新编越剧《二泉映月》的舞美设计,将中国传统元素与现代布景手法完美融合,营造出富有中国古典美的舞台空间,极具观赏性,给观众极大的视觉冲击。
整个舞台以白色为基调。舞台两边为白墙,墙上各有一个带飞檐的门洞造型。两边带门洞的白墙和浅色调的舞台背景,共同构成舞台相对固定的框架。舞台中区根据不同场景的需要,用数量不等、大小不同、风格各异的薄纱垂幕将舞台分隔成不同的表演区域。
“圆月”是中国人用来表达期望团圆心理的最具代表性的意象。剧中序幕和结尾两场以一轮圆月为背景的舞台设计,不仅让舞台意境高远、空灵俊秀,而且与阿炳渴望和母亲在梦中相会、天上相逢的情感贴合,令人印象深刻。序幕场景中,随着婉转低回的“二泉映月”的乐曲声响起,大幕徐徐拉开,在灯光的映射下整个舞台显得灵动飘逸,瞬间将观众思绪引入白墙飞檐、烟雾朦胧的江南水乡。印有几笔水墨晕染效果图案的一块薄纱垂幕将舞台分隔成前后两部分。舞台前区几位白衣女子轻移莲步,翩翩起舞。少年阿炳身背油纸伞,在前台缓步而行。一轮硕大的圆月在垂幕后若隐若现,随后一位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的剪影在圆月中出现。薄纱垂幕将舞台分割成两个隔而不断的空间,少年阿炳与母亲隔空对话,声音缥缈、亦真亦幻,恍若仙境。如果说水墨晕染效果的薄纱垂幕、一轮圆月、翩翩起舞的白衣女子、圆月中阿炳母亲撑伞而立的剪影,从视觉上营造出如梦如幻的舞台意境,那么阿炳与母亲画外音效果的对话和浅吟低唱的后台伴唱则从听觉上强化了阿炳对母亲魂牵梦萦的思念。
结尾场景与序幕场景相互呼应,水墨晕染的薄纱垂幕和一轮圆月的布景方式与序幕没有差别。就剧情而言,结尾与序幕也是一种照应。如果说序幕场景表现的是懵懂无知的少年阿炳对母亲的依恋,那么结尾场景表现的则是历经磨难、摆脱心魔的阿炳用“二泉映月”乐曲对母亲的告慰和祭奠。为表现阿炳对母亲两种不同的情感,结尾场景也有变化。在一轮圆月前,增加了数片悬挂空中、错落有致分布的大荷叶,使舞台的景深更有层次。垂幕前的舞台则空无一物,与中国画的留白处理类似,使舞台更加通透。在这样如诗如画的意境中,阿炳身着长衫,手拉胡琴立于圆月中,长发和白衫在风中飘飞,仿若伶伦再世。
剧中反复运用薄纱垂幕这一核心道具,并通过不同图案薄纱垂幕的组合和变化,构建不同舞台场景,表现剧中的规定情景。如“三万昌茶馆”“雷尊殿”“抱月楼”“阿炳家”等场景,多是运用三块薄纱垂幕的不同组合,来分隔舞台区域,同时留出一块薄纱垂幕的位置,既增加了舞台的纵深感,又为人物的上下场提供了通道。另外,还通过垂幕上图案的不同,而赋予垂幕丰富多彩的含义,或表示横卧水上的拱挢,或象征着雷尊殿的山门,或化身为抱月楼的朱阁,或演化为阿炳家的户牖,等等。
三、颇具新意的演唱和极富创意的舞台音效相得益彰
越剧《二泉映月》中演员的精彩表演和如诗如画的舞台,已经让观众目不暇接、沉醉其间。再加上剧中婉约清澈的唱腔、悦耳动听的伴唱和极富创意的舞台音响效果,则又让观众大饱耳福。
茅威涛在剧中的演唱更加纯熟。个人感觉她的演唱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又有所开拓。她的演唱在保持越剧传统唱腔清丽婉转、迂回曲折、余音袅袅特色的同时,又多了几分苍凉和悲切。在结尾处“一声姆妈肝胆震”一段近30句的核心唱段中,阿炳自叙对母亲的思念和对二胡的情感,自怨自艾,自醒自觉。茅威涛纯用本色演唱,没有运用过多的技巧,注重以声传情,以情带声,准确而有层次地表现了阿炳情绪的变化。茅威涛用舒缓且带抒情意味的唱腔,表现阿炳对母亲的思念以及对自身际遇的感伤,哀婉凄清,字字泣血;用中速且偏重叙事功能的唱腔来表现阿炳对父亲的愧疚,深沉悲切、声声动人;用速度稍快的唱腔来表现阿炳看淡人生苦难的体悟和以琴伴终生的心愿,苍劲悲凉、句句铿锵。
剧中的伴唱运用也极具特色。每一场开始前或结束后,都采用了伴唱的形式。伴唱的运用,一方面可以填补切换场景时留下的空档时间,另一方面对于烘托人物情感,推动剧情发展也起到很重要的作用。
序幕场景的伴唱很好地烘托了人物心情。清澈纯静如梵声般的女声伴唱“山之侧,泉之旁,云之上,水中央”,非常贴合场上阿炳寻母、母亲牵挂阿炳的情感氛围,也容易触动观众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人听后有说不出来的熨帖和畅快。
抱月楼一场戏中,用了两处伴唱,作用各异。开场的伴唱“珠帘翠袖舞细腰,抱月楼中醉春宵。南窗月满似愁摇,北里灯摇共魂摇”,以女声合唱的形式,来渲染风月场所莺歌燕舞、纸醉金迷的氛围,迅速地将观众情绪带入到戏中规定的情境。该场中段,阿炳与众妓女蒙眼调笑时,也运用女声合唱的形式。这时的伴唱,则带有对阿炳荒唐行径的谴责意味,并为随后阿炳的眼瞎蓄势,让观众对阿炳的突然失明不会感到突兀。
第四场“三万昌茶馆”一场戏开头的伴唱与枪炮声的舞台音响相配合,非常巧妙地交代了时代背景。“血雨腥风山河损,东瀛铁蹄踏锡城。不改香茗真滋味,慷慨依然弦上闻”,几句伴唱用中国传统戏曲写意的方式,向观众交代了日寇占领无锡城的时代背景。笔墨虽然简省,却起到很好的效果。
另外,表现阿炳初盲时心理状态那一段舞台音响设计,可称得上是神来之笔。 阿炳和众妓女正在舞台中央的床上站立舞蹈,忽然几道光照下,众人定格,随着急促的音乐骤停,灯光全部熄灭,舞台一片黑暗,观众只听到“滴答、滴答”的滴水声,在空中回荡。这滴水声仿佛是阿炳慌乱的心跳声,也生动地刻画了阿炳因视觉出现障碍后听觉异常灵敏的心理感受,使观众对阿炳初盲的心理状态有了较为直观而真切的体验。
四、结语
越剧《二泉映月》用精彩的表演、精美的舞台、精致的唱腔和精妙的音响效果,给观众带来了一场唯美的视听盛宴。一部戏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是难能可贵。当然,我们如果对这部戏有更高的期待,其缺憾也是不言而明的。
该剧情节设计的欠合理,影响人物形象的丰满度。被誉为“小天师”、很受无锡城中百姓喜欢的阿炳在得知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后瞬间堕落,在抱月楼与众妓女厮混、吸食大烟,阿炳心理承受能力之弱让人愕然;阿炳仅仅因为母亲被逼投湖自尽,对原本没有什么过错的父亲痛恨至极,甚至未替父送终,阿炳的绝情和不孝让人不解。几个次要人物的塑造也有同样的问题:阿炳的同门师弟陆天佑,琴技不如阿炳,处处挑衅和羞辱阿炳,却因一个与自己不太相干的李老板被日寇杀害,而抛下怀有身孕的妻子,毅然走向抗日战场,其思想的转变令人费解。第一场仅露一面的李老板,其被日寇杀害的消息传来,众人为他掬一把同情泪才是常理,然而茶馆的众茶客竟然如丧考妣般,纷纷挺身而出,义无反顾地要为李老板报仇,这显然不太合理。
剧中过于凸显主演的戏份,缺少对手戏,戏剧张力不够。全剧设计的人物虽然不少,但大多只有一两句台词,或只有少量唱段。剧中几个次要人物华清和、陆天佑、董催弟等人的戏份太少,没有办法和主要演员形成对手戏,主要演员几乎是包演全场。
剧情节奏推进过于缓慢。抱月楼中表现阿炳蒙眼与众妓女调笑嬉乐的场景,虽然处理得极具艺术性,剧场效果也很好,但前后有两段类似的蒙眼嬉闹的表演就显得有点冗长。最后阿炳重返雷尊殿一场戏也很拖沓。阿炳、董催弟、嫣然三人反复吟唱华清和道长留下曲谱的话题,先是独唱,然后再合唱,感觉有点“戏不够、唱来凑”。
我们期待新编越剧《二泉映月》能进一步打磨完善,给观众带来更好的审美享受。
*周伟华:江西省艺术研究院《影剧新作》副主编
*责任编辑:陶璐
《中国文艺评论》2017年第1期 总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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