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史题材的影视剧中,文学剧本的好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和决定着影像叙事是否能够成功,但是历史题材的剧本创作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创作者不仅需要有丰富的想象能力和虚构能力,而且也需要通过查阅各种资料熟悉过往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并在此基础上提炼出所需要的历史故事和艺术形象。上海大学电影学院吴信训教授的长篇电视剧剧本《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就是这样一部优秀的电视历史剧剧本。该文学剧本一共分为20集,不仅以电视文学剧本的形式重现了那一段波澜壮阔的神奇历史,而且让人对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和亲的历史和当代意义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一
作为历史题材的艺术作品,尊重历史事实是第一要义,电视剧剧本的创作虽然需要某种虚构,增加一些虚构的人物或者情节,以使得之后所拍的电视剧在视觉呈现上更具有冲击力和可看性。但是这种虚构和想象不能是任意的,需要建立在基本的历史事实上。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的故事流传千年,已是一段藏汉人民妇孺皆知的“传奇佳话”。这一段历史不仅反映了松赞干布的聪明才智——他主动要求联姻,与唐朝建立更密切的关系,稳固了吐蕃国的边疆,让人民安居乐业,过上了没有战争的幸福生活,同时也反映了那时大唐王朝开放多元的社会思想和民族政策。从这20多万字的文学剧本来看,剧本创作者显然是在充分汲取古往今来的史料文献、民间传说与经典名著的基础上,不断积累剧本创作所需要的素材,并在此基础上精心构思,最终才将这一段历史真实完美地呈现出来。
当然,既然是文学剧本,增加和设置一些冲突性的情节,开展合情合理的文学想象是很必要的,而且作为电视剧剧本,还需要考虑电视剧的叙事机制和视觉呈现效果,需要通过设置悬念、穿插偶然性的巧合、制造戏剧性的冲突等手段将故事推向高潮,从而激发观众的期待心理和观赏欲望。在这方面,《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做得是比较成功的。在尊重历史客观性的基础上,剧本的情节设置可谓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例如为了突出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和亲的意义,剧本采用了一种“延缓叙事”的策略,将大段笔墨落在和亲之前松赞干布统一西藏的曲折历史过程上,而不是一上来就书写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的和亲故事。松赞干布统一整个西藏的过程又被分成了两条线索:明线——吐蕃与羊同、苏毗军队正面的对峙;暗线——赫巴望堆、泽西和洛桑的阴谋对峙。明线和暗线交替进行,使得剧情时而急剧转折,时而延展舒缓,时而柳暗花明,一明一暗,一正一邪,整个故事显得张弛有度、疏密有致。松赞干布统一西藏之后并没有立刻实现和亲愿望,以禄东赞为首的新兴政治势力与以莽布支尚囊为首的旧的政治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矛盾接连抛出,因果链条环环相扣,情节亦是精彩绝伦。这一系列的政治冲突将利益、权势的斗争展现得淋漓尽致,极容易转化为电影生动形象的视觉画面,从而让人更加真实的体会那一段历史。今天的教科书和历史书在谈到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成亲的故事往往讲得都很简单,但从当时的社会语境来说,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和亲绝不是一件轻易之举,不仅在周边的部落或国家中,即便在吐蕃国内部,肯定也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因此,增加上述的这些情节不仅合情合理,也能够很好地说明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和亲的来之不易。
总之,通过再三的“延缓叙事”的策略,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和亲的历史意义才更加凸显出来。为了增加剧情的冲突性以及说明松赞干布的远大目光,剧本还特地增加了另外一个女性人物——扎西羊错。她和松赞干布以及松赞干布的干将禄东赞三人从小一起长大,扎西羊错深爱着松赞干布,但剧本却没有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让松赞干布为了吐蕃国的繁荣稳定放弃迎娶扎西羊错。这一情节设置增加了剧情的复杂多变性,使得剧本故事更加引人入胜。
二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大主题是“汉藏一家”。文成公主入藏是汉藏友好发展的里程碑,时间虽然过去一千多年,但是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的故事至今仍然被汉族人民和藏族人民津津乐道,因为正是这次联姻,汉藏从此成为了“一家人”。
剧作在讲述这一主题时突出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突出了松赞干布对于大唐文明的向往,以积极开放的姿态融入、接纳和吸收大唐文明;另一方面,又突出了文成公主“舍小我,顾大我”的牺牲精神。文成公主放弃了在长安皇宫中的优越生活,冒着生命危险入藏,不仅让汉族和藏族通过联姻实现了边疆和平,还带去了唐朝的工匠、医生、药材和各种文献典籍,帮助藏族人民发展经济和文化。由此,整个剧本也基本形成了两个大的部分,前半部分讲述松赞干布如何突破内部和外部的重重阻力,主动与大唐王朝建立联姻关系;后半部讲述文成公主入藏以及到了西藏以后,与松赞干布共同治理西藏的具体情景。在后半部,剧本特别突出了文成公主顾全大局的牺牲精神和才貌双全的个人形象。例如剧本第11集就描写了在与唐太宗的深入交谈之后,文成公主终于转变了思想,为了吐蕃和大唐两国人民能够安居乐业而答应与松赞干布成婚的过程:
文成公主见唐太宗欲走,急忙道:“父皇,女儿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唐太宗笑了:“女儿有什么请求,尽管说出来就是。”
文成公主撒娇地说:“不过,父皇你一定要答应儿臣!你不答应,儿臣就不说了。”
唐太宗:“为父答应你就是。”
文成公主伸出手来,欲与唐太宗拉钩:“父皇可别反悔!”
唐太宗也伸出手来,与文成公主拉钩,笑着说:“朕不反悔,女儿有什么要求,尽管讲吧!”
这一段对话不仅显示了文成公主的深明大义,而且也突出了文成公主天真可爱的一面。文成公主抵达西藏后,剧本又突出了她如何以实际的行动帮助和改变藏族人的一些落后思想观念,将先进的汉民族文化传授给西藏人民。例如在剧本中有这样一则故事,尼布拉大娘的儿子得了病,在汉族御医的精心治疗下最终康复。当然,《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没有将“藏汉一家”的主题简单化,剧本也书写了双方在融合过程中,于宗教、文化和日常生活习惯上所产生的差异、冲突和不信任。儿子得了病,但尼布拉大娘一开始相信的并不是文成公主,而是吐蕃国的巫师,但经过文成公主耐心传授,中原先进的文明最终得到了西藏人民的认可,连巫师最终也转而相信汉唐医术的神奇。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通过一个个具体事例生动地阐释了“汉藏一家”的主旨,还通过文成公主与松赞干布和亲的故事告诉人们,历史的大趋势是走向融合。正是从唐朝开始,西藏的各族人民已经开始与汉族文化有了接触、交流和融合,而在这个过程中,文成公主的贡献是巨大的。她无私奉献,不计名利,艰苦奋斗,牺牲小家成就大家,不仅毕生为藏区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而且也为中华民族的团结和国家统一做出了巨大贡献。剧本在最后特地以画外音的形式称赞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和亲的历史意义:“文成公主出于和亲大义,放弃恩许省亲机会,继续伴守在她心爱的干布身边,吐蕃人民更加爱戴这位绿度母的化身,美丽的大唐公主……贞观二十三年,禄东赞特使到达长安,于太宗灵塔前,献上吐蕃珍珠宝物多种以及松赞干布石像一尊,并松赞干布亲笔祭文。唐高宗皇帝十分嘉许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深厚情谊,表书赐封松赞干布为驸马都尉、西海郡王。特按文成公主开示清单,恩赐大唐造酒、碾、纸墨、工匠等多项技艺人工,嘱禄东赞特使携回吐蕃……”
自文成公主始,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接触、交流和融合,西藏早已融入到中华民族的大家庭中,正式成为了中华民族大家庭的一员。今年是西藏解放65周年,在真实还原那段历史的基础上,《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再次将目光聚焦在大唐盛世,书写文成公主和松赞干布成亲的传奇故事,以生动的故事叙述汉藏两族之间相互依存、无法分割和血脉相连的历史渊源。
三
在剧本语言上,《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也是值得一提的。剧本创作与文学创作其实有许多共同之处,都讲究语言的锤炼。但是在今天,为了追求利润的最大化,不少电视剧的剧本都是快速生产出来的产物,往往粗制滥造,质量不佳,没有什么文学性和艺术性。《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在剧本的语言上却下了不小的功夫,剧本文字精准凝练。例如剧本的第一集展现了在西藏高原上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
一片草坡的平地上,溃败的唐旄部落军队仓皇地奔逃而来。
乘胜追击的吐蕃军队穷追不舍,铺天盖地地杀过来。
一条河流突然横亘在唐旄败军的眼前,唐旄部落首领赫巴旺 堆不得已挥师反扑,拼死以求一逞。
吐蕃军略显受挫,渐呈退势。吐蕃国王朗日论赞见状,奋身冲到鼓手旁边,亲自抓过鼓槌,挥臂猛击,高呼“冲啊”,激励全军奋力向前。吐蕃军士士气顿时大振,一片山崩地裂的冲杀声中,唐旄败军迅速被冲击得溃不成军。不少军士不得已跳进河中,狼狈逃生。
这一场战争的描写,既写出了吐蕃国和唐旄部落的战争之激烈残酷,又突显出吐蕃王朗日论赞的英勇神武。同时,作为第一集的开篇,也为整部作品奠定了荡气回肠的抒情基调,一下子就抓住了观众的眼球。在影视艺术中,语言需要通过空间造型来形成它的叙述,因而这就要求电视剧的剧本编剧应该具备很强的场景意识。《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不仅具有较强的文学性,而且文学化和艺术化的语言也尽量配合电视剧的画面性需求而存在。例如,在第三集中,剧本向读者展现了这样一组开篇场景:
青藏高原一处起伏平缓的山坡。入夜。
寒风呼啸。沿着逶迤起伏的山势,堆堆篝火似点点繁星。连绵的营帐漫山遍野。
几匹战马在火光的映照下吃着夜草,咀嚼声清脆。篝火很旺,柴木和牛粪的炸裂声刺耳。群群士兵横七竖八地围着篝火酣睡。天空偶尔传来几只乌鸦的叫声,更映衬出大战前的沉寂。
高原山坡、点点繁星、连绵的营帐、几匹战马、篝火、士兵等意象构成了一个连贯完整的视觉场景,空间感、视觉感和画面感都极强。“寒风呼啸”四个字又使得宁静舒缓的画面有了大战前夕的紧张感。这一组镜头,既有描写,也有抒情,情景交融,一气呵成。剧本中的一些细节也处理得精心得当,例如第15集中有两段这样的话,“茫茫大雪覆盖了草原,远远看去白雪皑皑,只有雪鼠在雪上跳来跳去。毡帐上的积雪还未消融,大雪又飞舞起来,北风仍呼呼地刮着。”“离毡帐不远的雪地上,几个侍从牵出马来,一边整理着马鞍,一边闲聊着。”这两段,一段是茫茫雪原的场景,一段是毡帐边侍从的闲聊身影。剧本创作者很细心地用特写镜头聚焦在雪地上“跳来跳去”的雪鼠身上,随之又将镜头转到了雪地上的帐篷上,聚焦两个侍卫之间的闲聊对话,场景转移自然巧妙,不露痕迹。
浓郁的抒情色彩增加了《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故事的传奇性和浪漫性。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如果原原本本地照此剧本拍电视剧,效果可能未必好,因为过于文学性和艺术化的语言可能导致“曲高和寡”,普通的读者和观众不大乐意接受,说到底,电视剧在本质上依然还是一种大众化的通俗艺术。如何在认真锤炼语言、文字,精心构造故事情节的同时,想方设法让剧本的语言变得口语化和通俗化,以便让更多普通观众理解和接受,这恐怕也是剧本创作者们需要进一步思考的。
*曾一果:苏州大学新闻传播系教授
*责任编辑:陶璐
《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7期 总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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