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戏剧学者石光生“主张剧场文化的传播是基于一定的程序模式”:“首先是原汁原味的展演……接下来,当外国戏剧文本被翻译成本国文字后,影响的层面急速扩大,异文化之间的隔阂日益缩小。……第三阶段是译本的改编……最后阶段,也就出现较成熟的表现,那就是运用原剧中的剧作技巧、戏剧结构、风格等,创作出属于本地的原创剧本。”[1]石光生把戏剧文化传播的重点放在剧本上,也就意味着,把戏剧主要理解为戏剧文学。这一观点,颇显狭隘,或者说,不同于阿尔托系谱(Artaudian lineage)中诸导演关于戏剧的理解,但仅就“四阶段说”而论,则依然能给我们启发。
中国现代戏剧已有一百多年历史,然而,回顾这段历史,石光生所提出的“程序模式”,实则并不适用,或者,更确切地说,在中国现代戏剧史中,第一阶段“原汁原味的展演”,几近于无。目前所谓新时期戏剧的“二度西潮”,则恰好弥补了这一缺失。从这一点来看,西方戏剧文化在中国的传播,可以说才刚刚开始。
在这一语境下重提“戏剧的中国表达”,我们的思考,将聚焦于不同于以往的面向。简单地说,以往的思考主要关注“戏剧文学的中国表达”,重点在观念、意义等层面上;我们现在的思考则主要关注“戏剧演出的中国表达”,重点在表演、呈现等层面上。
一、“中国”的缺失
关于戏剧,古今中外都有很多定义或理解,彼此之间可能较为相近,也可能有霄壤之别。但它们都相信,戏剧总是要表达什么,无论这个“什么”是思想或情感,还是真理或怀疑,抑或是本质或经验,等等。
从这一角度来考察“戏剧的中国表达”,首要的问题就是,“中国”在“戏剧”中是否得到了“表达”。很明显,无论是皮影戏、昆曲、京剧等本土戏剧形式,还是话剧、歌剧、舞蹈剧场(dance theatre)等外来戏剧形式,其中大部分演出,都是中国演员在中国舞台上用中国话演给中国观众看,因此,这个问题并不成其为问题。
那么,既然我们的“戏剧”中有“中国表达”,很自然地,问题立即就置换为,“中国”在“戏剧”中是否得到了足够“表达”。同样很明显,在“中国表达”上,我们的“戏剧”有所缺失。这一缺失,体现在多个方面,就目前而言,它尤其体现在,戏剧历史的断裂与“当代现实感(feeling of reality)的丧失”[2]。缺乏本土原创剧本而又过度倚重外国剧本、复排太多而又缺少“再戏剧化”(retheatricalization)、拼贴传统而不是吸收转化传统、现实批判性不强而商业味又太浓、且过度迎合观众口味,只是众多现象中的几个。而通过回顾历史,我们可以看到,关于“中国”的缺失感,从西方戏剧“中国化”那一天开始,就已经出现。据当前状况判断,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个问题似乎也将继续存在。
从“中国”的缺失这一面向来考虑,重提“戏剧的中国表达”,就有其必要性。同时,弥补这一缺失,也就势在必行。但要弥补,则不能从缺失入手。因为第一,缺什么补什么,很容易让我们陷入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局部观中;第二,即便我们打算从“中国”的缺失入手,但“中国”这一概念本身就极为复杂,甚至难以厘清。虽然,在过去的百年里,已有众多学者,如柳诒徵、钱穆、梁漱溟、余英时、许倬云、孙隆基等,借助于中西比较视野,勾勒出中国文化的独特性,但这些“独特性”本身,实则极为混杂。葛兆光在《何为“中国”:疆域民族文化与历史》中重新思考“中国文化”,认为从文化上看,“中国”其实并不清晰,“中国文化”是一个复数,而不是单数;[3]第三,即便“中国”是清晰的,我们也不能从“中国”入手,因为这将偏离“戏剧的”思考——毕竟,我们要讨论的,是“戏剧的中国表达”,而不是“中国表达”。
二、“戏剧”的立场
很多人之所以陷入局部观中,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把关注点放在“中国”而不是“戏剧”上,正如很多人在讨论“跨文化戏剧”(intercultural theatre)时,首先把重点放在“文化”而不是“戏剧”上,结果偏离戏剧属性,或将“戏剧”与“中国”、“戏剧”与“文化”割裂开。但我们所从事的工作,是戏剧研究(theatre studies),因此,如周宁所说,我们理应以专业的方式,回应时代的重大问题。[4]也就是说,所有关于戏剧的讨论,都应建基于,我们如何理解或定义戏剧。回顾历史也可发现,无论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还是20世纪西方戏剧革新者们,也都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其研究与实践。[5]
就当代戏剧观念而言,我们应把讨论建基于格洛托夫斯基(Jerzy Grotowski)、布鲁克(Peter Brook)或巴尔梅(Christopher Balme)所提出的戏剧观。而考虑到弥补缺失的后续思考,相较于格洛托夫斯基与布鲁克的著名观点,巴尔梅在《剑桥剧场研究入门》(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Theatre Studies,2008)中所表达的如下理解,可能更为合适:“若还原到最简单的共通元素,剧场,或者更精确地说一个剧场事件,是表演者与观众聚在一个共同空间,同时进行演出与观赏的双向交涉行为。所有其他的元素——如舞台设计、服装、戏剧文本、导演等,都被认为是可有可无的附属品,都可视情况增减而不会危及剧场演出本身。”[6]
当我们以“戏剧”为立场,来思考“中国”的缺失时,首先就应考察“表演文本”(performance text)或“戏剧事件”(theatrical event),也即,从表演者与演员(performers and actors)、观赏者与观众(spectators and audiences)、空间与场所(spaces and places)这三个维度来考察;其次,才是文字文本(written text)或文学文本(literary text)。
在这一视域下,“中国”的缺失就变成了另一个问题,也即,“表达”的乏力,因为中国现代戏剧,始终是中国演员在中国舞台上用中国话演给中国观众看。
三、“表达”的乏力
“表达”的乏力,不仅在中国舞台上是一个大问题,在西方剧场内同样是一个大问题。表面上看,“表达”的乏力是体现在演出上,但最终则是体现在观众接受上。20世纪西方戏剧革新,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就是在解决观众接受问题,因为其问题意识,就来自于观众的反应。这种反应的精简版,来自于阿尔托(Antonin Artaud),也即,“敏感性”的“磨损”。[7]这种反应的繁复版或描述版,来自于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表明主旨的一句话是:“他们睁着眼睛,他们在瞪着,却并没有看见;他们在听着,却并没有听见”。[8]
但观众作为一个如此庞大的群体,可以得到讨论[9],却很难在一般意义上进行“培养”(契诃夫用语)或“改造”(布莱希特用语)。在戏剧中培养或改造观众,只能通过一次次演出,而不能靠一般意义上的观众养成。[10]否则,就可能像格洛托夫斯基那样,由于对观众有极高要求,以至于最终走向演员训练,走向“艺乘”;或者像博奥(Augusto Boal)那样,使观众变成“观—演者”(spect-actor)。
因此,我们看到,无论是阿尔托,还是布莱希特,抑或是其他革新者,他们的主要关注点,始终是在演出上,是在如何挽救演出“表达”的乏力上,而他们进行挽救尝试的立足点,就是空间与身体——也即,“表演文本”的两个组成部分。细分之下,阿庇亚(Adolphe Appia)是从灯光进入,戈登·克雷(Edward Gordon Craig)是从布景进入,阿尔托则是从“空间的诗意”(相对于“语言的词意”)[11]进入——当阿尔托将思考往前推进时,最终把立足点放到了身体上。自此之后,布莱希特、格洛托夫斯基、布鲁克、柴金(Joseph Chaikin)、巴尔巴(Eugenio Barba)、谢克纳(Richard Schechner)、博奥、铃木忠志(Suzuki Tadashi)、特佐普罗斯(Theodoros Terzopoulos)等等,都把立足点放在身体上。[12]而在各自所选定的方向上,或多或少地,他们都是从本土与异域这两个人所共知的面向,来汲取挽救所需的资源。
回顾中国现代戏剧史,从胡适改编《玩偶之家》,到张庚提出“话剧民族化”,从焦菊隐提出“心象”说、黄佐临倡导“写意戏剧观”,到王晓鹰提出“诗化意象”、郭小男重申“言情说”与“身心论”,无论是在空间与身体这两个立足点上,还是在本土与异域这两个资源面向上,中国戏剧家们一直在尝试各种努力。那么很显然,如果我们的“戏剧”在“中国”上存在缺失,如果我们的“戏剧”在“表达”上显出乏力,那么,问题不是我们在本土与异域上汲取得不够,就是我们在空间与身体上革新得不够——甚至于,两方面兼而有之。而如果这个判断成立,那么,我们势必需要思考,该如何挽救?
四、“他者”的启示
挽救,需要一个起点;而“起点决定方向”[13]。中国现代戏剧作为艺术形式,是所谓舶来品,也就是说,中国现代戏剧的起点在西方。我们寻找挽救的起点,同样也应在西方。中国现代戏剧在“原汁原味的展演”上的先天失调,塑造了百年来以戏剧文学为主导的传统。而新时期戏剧的“二度西潮”则给我们带来了重塑传统的可能性,通过讨论“他者”的相关作品及其体现出来的戏剧思想,我们有可能找到新起点。
对于我们来说,“他者”的启示可能是在美学上,也可能是在方法论上,但首先应该是在戏剧观念上。近几十年,我们接触了太多新颖的戏剧观念,然而,经常的结果,不是我们从新观念身上走过,就是新观念从我们身上走过;“不是痴人说梦,人云亦云,就是一哄而起,一哄而散”[14]。总体而言,我们只是接触,而不是接受。新观念并未更新旧观念。即便在学术研究中,情况也可能十分悲观:“新时期以来中国戏剧学研究范式发生过两度转型:一是从‘文革’时期的政治中心论转向改革开放时代的审美中心论,‘戏剧观’大讨论是这次转型的发动力,这次转型的动作很大,但成果不大;二是新旧世纪之交的文化研究转型,西方后现代戏剧理论的尝试是这次转型的动力,这次转型动作不大,成果也不明显。第一次转型是内向性的,第二次转型是外向性的,两次转型中出现了多种理论,但没有一种理论得到过深入探讨与创造性研究。”[15]
面对理论时如此,面对实践时也并不乐观。尤其是近几年,我们可以看到大量外国戏剧演出,各种媒介上的相关讨论,也是热闹非凡,然而,更多的讨论还只是浅尝辄止,缺乏必要的学理性,以至于出现“肢体话剧”“舞蹈话剧”这类完全没有学理性的生造概念。戏剧批评,尤其是学院派批评,在这个过程中,几近缺席、失声。[16]我们很难看到一篇批评文章,是能够结合批评者的个人体验、戏剧史知识与戏剧理论。以“二度西潮”中最大的盛事“第六届戏剧奥林匹克”(2014·北京)为例,期间演出的几十个作品,有好有坏;而在好作品中,重要性也并不相等。例如,崔致林的《鲜花、水和风之歌》(韩国自由剧团演出,2014年11月7日,天桥剧场)与巴尔巴的《盐》(欧丁剧院演出,罗贝塔·卡瑞、扬·菲尔斯列夫主演,2014年11月26日,人艺实验剧场),无论是从情节、表演还是舞台设计等方面来看,二者都有较大差距,如果我们等量齐观这两个作品,那么,在考察“二度西潮”时,就可能忽略那些更为重要的部分。
鉴于此,考察“林兆华戏剧邀请展”“爱丁堡前沿剧展”“第六届戏剧奥林匹克”等戏剧活动中属于“二度西潮”的作品,巴尔巴的《盐》、特佐普罗斯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希腊阿提斯剧院演出,2014年11月6日,长安大戏院)、铃木忠志的《大鼻子情圣》(铃木利贺剧团演出,2014年11月11-12日,长安大戏院)与《李尔王》(铃木利贺剧团演出,2014年11月15日,长安大戏院)等作品,可能更为重要。这些作品,至少提供了以下几个观念,或者说,一个观念及其延伸观念:
第一,戏剧的核心在表演,表演的核心在身体。[17]这一点,在铃木忠志的“语言实验”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在《李尔王》与《大鼻子情圣》中,铃木忠志都尽可能地缩减了字幕。在《李尔王》中,铃木忠志更让中日韩三国演员用母语对话。这样的“语言实验”,一方面,是因为观众大多都熟悉这两个文本;但更重要的,则是因为铃木忠志希望演员与观众把关注点放到演出、身体与声音上。同样地,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甚至于《盐》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这一点,也即,仅凭演出而不懂语言,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这些作品所要传达的情感及其戏剧力量。
第二,建立在这一观念基础之上,巴尔巴、铃木忠志、特佐普罗斯等导演,都有其演员训练方法。布鲁克曾在《敞开的门》中主张,西方演员应向东方演员学习“节奏感”与“敏感度”。[18]但是,当我们看到——或者应该说,经历过——欧丁剧院演员的表演(“走进欧丁”大师班工作展示之“诺拉的方式”,2014年11月23日,中戏北剧场),或铃木利贺剧团演员的示范(人艺实验剧场,2014年11月12日,铃木忠志讲解,除日本演员外,亦有美国演员一名,中国与韩国演员数名),所体现出的感受力与表达力,同时考虑到现在大多数戏曲演员都用麦克风来唱念,那么,以当今戏剧界而言,在身体感受力与表达力上,我们应该说,无所谓东方与西方之别,而只有好演员与坏演员之分。
第三,同样建立在这一观念基础之上,文字文本的角色便不同于以往。在《燃烧房屋——关于导演与演出法》(On Directing and Dramaturgy: Burning the House,2009)中,巴尔巴把对待文字文本的不同态度,归结为两种倾向:“为文本服务”(working for the text)和“与文本一起工作”(working with the text)。[19]20世纪西方戏剧革新者们对待文字文本的态度,可以说,都秉承了阿尔托的观点,也即,反对“话语至高无上”[20]的观念,而主张把语言/剧本视为戏剧的其中一个因素。
第四,连带着,空间的角色也将得到不同理解,它不再为文本服务,而具有独立性与自足性。舞台设计在西方,基本上经历了三级跳:从提供地点与场景,到提高自身的表达力,再到作为一个独立因素,并与其他戏剧因素形成互动。第二点,可在阿庇亚、克雷或罗伯特·爱德蒙·琼斯(Robert Edmond Jones)的论著与实践中看到。第三点,则在罗伯特·威尔逊(Robert Wilson)的作品中体现得最为明显,例如第六届戏剧奥林匹克参演作品《克拉普的最后碟带》(由威尔逊本人演出,2014年12月6日,国家话剧院国话剧场)。
第五,依然建立在这一观念基础之上,布鲁克、巴尔巴、铃木忠志、特佐普罗斯等都将关于身体的认识置于跨文化视域中,认为文化虽有所差异,身体(动作)却具有相通性,因此,“身体戏剧”同样具有跨文化潜力。[21]
以上这些观点,在西方戏剧观念史上,早已不新;在中国,也早已为很多人所熟知。但以中国当前主流戏剧观念而论,这些观点,依然有其新意。从戏剧文化的传播来看,借助于“原汁原味的展演”,重新思考我们的“戏剧表达”,或许正是时候。而如上所说,后四个观点,都由第一个观点衍生而出,因此,如何从身体角度来重新思考“戏剧的中国表达”,可能是我们的第一要著。
五、“身体”的中国
我们提倡“文化”的中国,很多时候,其实是在提倡“文明”的中国;而在戏剧领域提倡“文化”的中国,则尤其应提倡“身体”的中国。铃木忠志认为,一个有“文化”的社会,“就是将人类身体的感知与表达能力发挥到极限的地方,在这里身体提供了基本的沟通方式”;“而一个‘文明’的国家也并不代表是一个有‘文化’的社会。文明源自于人类对身体机能的需求……或许可以解释为人类为了扩大、延展身体的基本功能,比如眼睛、耳朵、舌头、手跟足的机能,所做诸多努力的结果。……这些为扩大与延展身体机能努力得到的产物,其累积的效应就是‘文明’。”[22]
铃木忠志的戏剧思想,聚焦于身体;而聚焦于身体,才可能在此基础上提出一套演员训练方法——即便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Constantin Stanislavski),也不例外。铃木忠志以现实经验为起点,从日本戏剧传统中汲取资源,结合个人哲学观念与当代社会关切,参考世界戏剧潮流并与之对话,最终创建或总结出一套演员训练方法,所谓“铃木演员训练法”(Suzuki Method of Actor Training)。考虑到日本传统戏剧与中国传统戏剧的亲缘性,以及二者作为“人体性传统”[23]的相似性,对于我们来说,铃木忠志的思想与实践,不仅是可以参照的对象,它简直就是一种范式。
然而回顾中国现代戏剧史,虽然我们也在不断地从中国戏剧传统中汲取营养,但因为没有将身体视为戏剧的核心,因此,始终没有出现像铃木演员训练法那样具有世界影响力的演员训练法:焦菊隐和黄佐临没有做到;王晓鹰努力在中国舞台上凸显“诗化意象”[24],关注“中国式舞台意象的现代表达”[25],但身体与演员训练法则并未得到足够重视;卢昂曾在“东西方戏剧的比较与融合”视野下,在王晓鹰的基础上,“从舞台假定性的创造看民族戏剧的构建”,但在身体与演员训练法上,依然是雾里看花;[26]其他中国现代戏剧家,亦复如是。
对于中国现代戏剧来说,仅仅在美学上倡导“写意化”,可能并不足够;仅仅在方法论上借用一些戏曲动作或形体训练方法,可能也不足够。如何形成一套既有个人性,又立足于中国戏剧传统,且具世界影响力的演员训练方法,可能是摆在中国现代戏剧家面前的最重要的问题之一。就这一点而言——尤其是联系到铃木忠志创建其演员训练法的过程——郭小男的思考与实践,可能值得注意,因为那里闪现着火花。在第六届戏剧奥林匹克“国际戏剧高峰论坛”上,郭小男演讲的题目是《中国戏剧特征论》。郭小男讲中国戏剧的特征,主要是两点:言情说和身心论。言情说论剧本,身心论谈表演。尤其是身心论这个部分,既把戏曲表演的身体运用方式,放入世界性身体语境当中,可与特佐普罗斯和铃木忠志所论相参照,同时,又突出本土性,结合中国古代哲学的身体观,强调肢体运动最能表现民族文化精神。在《秀才与刽子手》(同样是“戏剧奥林匹克”参演剧目)中,这些想法部分地得到了实现(文本依然处于核心位置,但身体动作开始具有某种独立性)——虽然火花还未蹿成火焰,但毕竟是一个开始。
而当我们将视线聚焦于身体时,对于戏剧中的其他因素,我们也将获得不同于以往的理解。在这些不同理解中,文字文本的角色,无疑是最重要的部分。从1980年代开始,“剧本荒”似乎就成了中国现代戏剧的一道魔咒,成也剧本,败也剧本。然而,考察“剧本荒”这一说法,可以发现,它其实是在“剧本戏剧”(dramatic theatre)或“文学戏剧”(literary theatre)传统内讨论问题,而如果我们将视域引向“身体戏剧”(theatre of the body)传统,那么,“剧本荒”在很大程度上,就不是一个问题。与其说我们缺少好剧本,毋宁说,我们缺少“好”人——这个“好”,是“好剧本”之“好”,也就是说,对于世界的切实理解,对于生命的深刻体验,对于艺术的敏锐洞察,等等。
我们可以将视线转向中国之外。对于特佐普罗斯来说,“剧本荒”是一个问题吗?对于铃木忠志来说呢?莫虚金(Ariane Mnouchkine)呢?都不是问题。太阳剧团演过很多原创剧本,例如《最后的驿站》《河堤上的鼓手》,但莫虚金也说,他们需要时时回答莎士比亚,回到埃斯库罗斯。[27]铃木忠志也导演过《特洛伊妇女》《厄勒克特拉》等古希腊悲剧。而特佐普罗斯最大的贡献之一,就是导演古希腊悲剧。玛丽安·麦克唐娜(Marianne McDonald)在《古代的太阳,现代的灯光》(Ancient Sun, Modern Light: Greek Drama on the Modern Stage,1992)中讨论古希腊剧作及其当代呈现,五个研究对象中的两个,就是铃木忠志与特佐普罗斯。麦克唐娜所谓“现代的灯光”,绝不仅仅是把古希腊剧作在现代舞台条件下呈现出来,更是说,在演出中加入个人性与当代性,简单说,就是要把古希腊戏剧“再戏剧化”。
视线转回中国,当我们审视“《雷雨》笑场事件”时,我们的问题,真是“剧本荒”吗?不是。我们的问题是,世界在变,观众在变,然而演出依旧,在“现代的灯光”下,我们迎来了一场旧《雷雨》——这与布莱希特要求柏林剧团原样演出其剧作,可不是一回事。而当我们去考察中国某些青年戏剧导演的作品,例如王翀的《雷雨2.0》与《椅子2.0》,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剧本荒”也不是一个问题。
因此,总结而言,问题的症结,似乎就在戏剧观念的未曾变革,或变革不足。我们总喜欢宣扬“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结果,中国现代戏剧经常既不是民族的,也不是世界的。但很可能,或“那条没有选择的道路”是,世界的就是世界的,民族的就是民族的。铃木演员训练法虽深深扎根于日本传统戏剧,但这套方法之所以是世界的,并不是因为它是民族的,而是因为它就是世界的,因为身体具有跨文化性。
我们倡导“戏剧的中国表达”,很大程度上——如果不是在全部意义上——是因为我们处在“全球化”与“跨文化”语境之中,我们希望中国现代戏剧既具有“中国性”,又可以“走向世界”,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却总是把目光聚焦于“中国”而不是“戏剧表达”。而当我们把关注点挪到“戏剧表达”上,我们的重心就会变成身体——这个身体当然是中国人的身体。铃木忠志力图在舞台上呈现日本人的身体,最终我们看到,这一身体具有跨文化能力。把“戏剧的中国表达”的重心,置于中国人的身体,或许,也是中国现代戏剧能够跨文化的可能途径。
[1]石光生:《跨文化剧场:传播与诠释》,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08年,第12-13页。
[2]阿诺德·盖伦:《技术时代的人类心灵:工业社会的社会心理问题》,何兆武、何冰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51页。
[3]参阅葛兆光:《何为“中国”:疆域民族文化与历史》,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四章“历史:从长时段看中国文化”(作者在这一章中讨论了“中国文化的复数性”)。
[4]周宁、周云龙:《他乡是一面负向的镜子:跨文化形象学的访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1-12页。葛兆光在《何为“中国”·序》中也说,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他讨论“中国文化”,总是习惯性地从“历史”出发。
[5]即便是一些通识性或入门性著作,例如吉姆·帕特森等撰写的《戏剧的快乐(第8版)》(张征、王喆译,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2013年)、埃德温·威尔森与阿尔文·戈德法布合著的《戏剧的故事(插图第7版)》(孙菲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2年),也都在第一章讨论了作者们对于戏剧的理解。
[6]克里斯多夫·巴尔梅:《剑桥剧场研究入门》,耿一伟译,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10年,第22页。
[7]安托南·阿尔托:《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桂裕芳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74页。
[8]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戏剧小工具篇》,见《布莱希特论戏剧》,丁扬忠等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第15页。更详细的描述如下:“让我们走进这样一座剧院,观察一下它对观众所产生的影响。只要我们向四周一望,就会发现处于一种奇怪状态中的、颇为无动于衷的形象:观众似乎处在一种强烈的紧张状态中,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虽极度疲惫,亦毫不松弛。他们互相之间几乎毫无交往,象一群睡眠的人相聚在一起,而且是些心神不安地做梦的人,象民间对做噩梦的人说的那样:因为他们仰卧着。当然他们睁着眼睛,他们在瞪着,却并没有看见;他们在听着,却并没有听见。”
[9]例如,苏珊·蓓内特(Susan Bennett)的《剧场观众:一个关于演出与接受的理论》(Theatre Audience: A Theory of Production and Reception,1990),赫伯特·布劳(Herbert Blau)的《观众》(Audience,1990),马尔文·卡尔森(Marvin Carlson)的《闹鬼的舞台:剧场作为记忆机器》(The Haunted Stage: The Theatre as Memory Machine,2003)。关于观赏者/观众研究的一般讨论,可参考巴尔梅:《剑桥剧场研究入门》,第二章。
[10]布劳认为,“没有看戏历史的观众根本成不了一个观众”(转引自巴尔梅:《剑桥剧场研究入门》,第45页)。
[11]安托南·阿尔托:《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桂裕芳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32页。
[12]这也是为什么,桑塔格(Susan Sontag)会说,阿尔托在戏剧领域“发挥了极其深刻的影响”,因此,西欧与美国晚近一切严肃的戏剧,不妨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阿尔托前与阿尔托后。(苏珊·桑塔格:《走近阿尔托》,见苏珊·桑塔格:《在土星的标志下》,姚君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42页。)
[13]周宁:《政治化与美学化:戏剧观念的正题与副题——20世纪中国戏剧批评的基本问题之一》,《艺苑》2013年第2期。
[14]田本相:《田序》,见钟明德:《现代戏剧讲座:从写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台北:书林出版有限公司,1995年,第iv页。
[15]周宁:《戏剧学研究的二度转型》,《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16]最近关于戏剧批评的相关思考与讨论,可以参考丁罗男、汤逸佩主编:《新时代·新媒体·新批评:“E时代的戏剧批评”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14年。
[17]在20世纪西方戏剧革新中,这是一个核心观念,且随着时间往前推移,相关认识也有所改变:阿尔托在看了巴厘岛戏剧后,只是开始提倡身体戏剧,到特佐普罗斯,已经认为“身体戏剧”这个提法是同义反复。在某次访谈中,乔治·珊帕塔卡基斯问特佐普罗斯,是否同意将他的作品归入“身体戏剧”。特佐普罗斯正言道,他“绝对不同意”、“一开始就不同意”这种说法,并且补充道:“再说了,没有身体就没有戏剧”。(乔治·珊帕塔卡基斯采访整理:《混沌中出秩序:组织与抽象化——今日阿提斯剧院(提奥多罗斯·特佐普罗斯访谈录)》,见《特佐普罗斯和阿提斯剧院:历史、方法和评价》,特佐普罗斯等著,黄觉、许健译,沈林校,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1年,第89页。)
[18]彼得·布鲁克:《敞开的门:谈表演和戏剧》,于东田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22-27页。
[19]Eugenio Barba, On Directing and Dramaturgy: Burning the House, trans. Judy Barba, Ox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p. 123.具体论述如下:“一次表演的叙事语境,可以从一个文字文本中得到,而在戏剧中处理它的方式,则多种多样。但它们都可以归入两种倾向当中:为文本服务(working for the text)和与文本一起工作(working with the text)。为文本服务,意味着把文学作品视为表演的主要价值。……与文本一起工作,意思是,选择一个或多个文学脚本——而不是把自己置于为它们服务的位置上——并择取其中一个材料,以便滋养表演这一新有机体。”
[20]安托南·阿尔托:《残酷戏剧:戏剧及其重影》,桂裕芳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第60页。
[21]例如,布鲁克认为,身体的表现方式由于受到各异的风格和文化的影响会有所不同,但是,“身体的功能全世界都一样”,“所有人种的肢体大致相同”(布鲁克:《敞开的门:谈表演和戏剧》,第22页);铃木忠志认为,“抛开民族文化差异的观点,我们就会发现动作或姿势本身有它的共通性;像下半身和足(跟上半身比较起来),似乎都是控制身体的主要部位。足可以单独踩踏、敲击土地,代表着人类独特的基底和权威。直到现在,足仍然提供了人与土地之间沟通的最重要方法”(铃木忠志:《文化就是身体》,林于竝、刘守曜译,台北:中正文化中心,2011年,第18页);特佐普罗斯则认为,在很多不同的文化中,“身体做出反应的方式其实大同小异。当身体的基本需求被触发,亚洲和非洲的手势和体态非常相似。这说明所产生的需求在所有文化中都是一样的。身体在相同的境况下做出相同的行为,并以相同的方式形成定式。身体无所谓希腊、德国或日本。天下身体都一样,是同一棵大树的无数支根须。”(特佐普罗斯:《酒神的历程》,见《特佐普罗斯和阿提斯剧院:历史、方法和评价》,第54页。)
[22]铃木忠志:《文化就是身体》,林于竝、刘守曜译,台北:中正文化中心,2011年,第7页。
[23]河竹登志夫:《戏剧舞台上的日本美学观》,丛林春译,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第194页。
[24]参阅王晓鹰:《从假定性到诗化意象》,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
[25]王晓鹰在第六届戏剧奥林匹克“国际戏剧高峰论坛”上所作演讲的题目。
[26]参阅卢昂:《东西方戏剧的比较与融合:从舞台假定性的创造看民族戏剧的构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0年。
[27]亚莉安·莫虚金、法宾娜·巴斯喀:《莫虚金:当下的艺术》,马照琪译,台北:中正文化中心,2011年,第68页。
*周夏奏:中国传媒大学戏剧戏曲研究所讲师
*责任编辑:陶璐
《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7期 总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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