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期“艺海问道”文化论坛:
后疫情时代的戏剧现场
主持人:徐涟(中国文化报社副总编辑)
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席卷全球,并仍将持续威胁人类活动,深刻改变人类生产方式与行为方式。戏剧,自诞生以来,就是人类群居活动的重要方式,虽逐步演变为剧场艺术形式,却从来没有改变演员与观众的双向交流、观众与观众的交流、演员和观众与剧场环境的多向交流。那么,后疫情时代的戏剧艺术,是否可能受疫情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影响而发生转向,逃离戏剧现场,转而追求高科技所提供的“高保真”剧场效果?或者坚守戏剧现场,坚持戏剧作为媒介来实现人与人之间近距离的情感交流,抵制互联网虚拟空间对真实世界的侵蚀?由此,也让我们进一步思考戏剧的本质,在不可回避的危机中探索戏剧未来的发展方向。
本报第32期“艺海问道”文化论坛,特别策划了本期笔谈,聚焦后疫情时代的戏剧现场,邀请著名艺术家、专家、学者共同展开讨论,以开放心态和多重视角,探讨未来戏剧发展的无限可能,也希望有更多的专家、学者参加到这个论题中来,为戏剧的未来发展贡献真知灼见。
国家大剧院戏剧场(来源:国家大剧院官网)
罗锦鳞(导演、中央戏剧学院原副院长、博士生导师):
发扬戏剧艺术审美独具的魅力
中国戏剧文学学会副会长羊驰最近在微信上发表了一则短文:“戏剧里有两个生命体,一个孕育在文学里面,一个孕育在舞台上,两者一结合,生出来就是一个完整的形态。也许戏剧本身就是亚当和夏娃的综合体,没有戏剧文学剧本,也没有戏剧舞台上的呈现,单细胞生出来总会让人感觉缺什么,所以男人和女人,剧本与舞台,终究是两口子,这就是戏剧打动人的地方。当戏剧在网上云演出时,貌似腾云驾雾,实际云里雾里,生出来的东西基因不正,不是什么艺术都可以云的,呼不到戏,吸不到剧,云戏剧也许会毁一生的呼吸……#羊杂汤#”
我阅读后深有同感,非常支持和赞同他的观点,同时也引发了我的许多思考。
戏剧艺术经过2000多年的发展,已成为艺术之林中独具一格的形式,深受观众的欢迎和热爱。在视觉和听觉艺术的综合呈现上显示了独特的魅力:演出者与观众在同一时间和空间,即时直接交流,以及观众之间的相互影响,是戏剧艺术审美独具的魅力。剧本与演出的关系是非常密切而不可分离的,以上羊驰的认知是非常重要和准确的,导演和编剧的关系应该是非常和谐的“夫妻关系”,相互尊重、理解、体谅,和谐合作,共同为观众送上精美的演出。“云戏剧”只能是疫情特殊时期的一种补救方式。众所周知,疫情期间,不主张人们聚集,剧场演出只能暂时停止,“云戏剧”可以暂时满足观众欣赏戏剧的欲望。如果以为“云戏剧”可以继续发展为一个品类,恐怕是片面的。因为电影和电视剧就是一种“云戏剧”,早已成为一种艺术形式了。失去了观众与演出者的即时互动性,也就失去了戏剧独特的现场魅力。虽然,当下属于疫情后期,剧场已局部恢复,但50%的上座率对于生产者而言是入不敷出的,不能持久。在戏剧起源和发展的各个时期,也曾遇见瘟疫流行、戏剧命运不佳的境况,但戏剧仍然存活并有大的发展。如古希腊伯里克利时代和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都发生了瘟疫,却出现了索福克勒斯和莎士比亚的众多戏剧精品,流传至今。所以,我们戏剧人在疫情之中也要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以接迎戏剧兴盛的到来。虽然当下,戏剧演出场次有所减少,但戏剧人还在。据知,许多剧院团目前正在大抓剧本创作,利用这段时间积极提升演员的表演水平,重新整理和建设剧场……为疫情后的戏剧市场时刻准备着。
当下,有相当一部分戏剧人,主张将戏剧本体中的文学性与剧场性分离,强调剧场性的特点,要取消剧本,由大家集体创作。我认为,所谓的“后戏剧剧场”“编创剧场”,作为探索是可以的。可惜,他们的作品许多观众看不懂,不知所云。将戏剧演出当成展现个人“个性”的艺术,对戏剧艺术是非常不利的。所以,我认为,戏剧人必须搞清什么是戏剧。寻根溯源,真正发扬传统的戏剧艺术,让观众与演出者在同一空间、同一时间,直接、即时地交流的戏剧艺术所独具的观赏魅力才更显张力!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来源:“文旅之声”微信公号)
罗怀臻(剧作家、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
不要沉浸在传统小圈子里自娱自乐
不久前,我作为考官参加了中国艺术研究院和上海戏剧学院的研究生招生考试的线上复试,此前我和其他老师都有一种顾虑,担心线上考试对学生的表演观察得不如在线下清楚。但事实刚好相反,学生在考试中的每一个小波动,我们在屏幕上都能感受到,甚至很多在现场反倒不一定能看得那么清楚的细节,在线上也能观察得更为到位。
这件事让我想到了目前的剧场艺术,所谓“剧场艺术”一直是我们繁荣和发展戏曲艺术的路向与目标。直到今年新冠肺炎疫情的肆虐,才促使我们反思人类戏剧的演出场所是不是唯有在全封闭的线下剧场里才能完成?疫情过后,我们还会一如既往地回归过去那种单一模式的镜框式舞台戏剧场吗?尤其是在全媒体时代已经到来的时候,我们要如何在这个多元化、信息化的时代进行戏剧创作?
近100年来中国剧场艺术的发展值得我们反思,镜框式舞台或许还是我们今天或今后演出的主体剧场,但它一定不是唯一的剧场——有的戏剧可能进入大剧院,有的戏剧可能进入小剧场,有的戏剧在厅堂上演,有的戏剧在私人的园林里上演……这些都可能构成一种新常态,即戏剧表演艺术的多样化。
科学技术的每一次进步,都将推动文化艺术向着更加开阔和自由的世界拓展,并在艺术家的作品中形成一个时代与一个时代之间的代际感。表演艺术伴随着人类文明而生,作为“晚辈”的戏剧艺术在东西方至少都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但是,进入镜框式的现代剧场,在西方最多不过200年,在中国只有100年。进入镜框式舞台的剧场后,表演艺术变得更加规范化、精致化,更加有利于跨地域、跨国界的交流与巡演。与此同时,模式化的剧场也使得千姿百态的表演艺术趋于同质化。特别对于中国的民间戏剧、民族戏剧、地方戏剧而言,它们诞生的文化背景、发展的历史路径各不相同,但在上世纪的100年间,都不约而同地实施了向剧场艺术的转型。一方面,转型催生了中国数以百计的剧种和数以万计的剧团,推动了不计其数的适应这种演剧条件的剧目的创作和创新;另一方面,因向率先进入现代剧场的话剧、京剧及西方歌剧学习借鉴而导致了表演艺术的同质化趋向,现代剧场和镜框式舞台艺术观念也越来越成为制约中国表演艺术发展的瓶颈,中国戏剧表演艺术的丰富性被大大地削弱了。
全媒体时代的到来不仅意味着技术的改良,它也是一种价值观、文学观、艺术观的嬗变。全媒体所承载的审美观和价值观带着鲜明的现代性、当代性,需要你把自己放在全世界可以共享的价值观和审美观观照之下来交流和审视。但全媒体时代的内涵和内容仍然是人的身体、声音、情感,以及身体、声音、情感所依附的乡土和家国,这是人类所共同面对的全媒体背景下的极其珍贵的个别性、独特性。最近,我的一个主要身份是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的编剧。这部舞剧的创作就试图以一种更加自觉的“回归”姿态,追求实现一种具有新时代表演艺术特征的“创新”境界。该剧的舞台调度、舞台装置,以及对于红色题材人性化的解读和它的相关短视频宣传品等,都从视觉和听觉等方面给我们传递出了大量舞台表演艺术的新理念。
疫情后,我们需要重新掂量我们的舞台艺术作品,那些简单重复的剧情、没有内涵的炫技,真的还能吸引观众花钱购票投身其中吗?当戏剧观众在疫情后重新面对选择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犹豫或掂量?如果有,那么,传统意义中的“剧场艺术”就有可能要面临式微的境遇了,我们要怎样去适应已经逐渐式微的剧场?希望戏曲人都能积极面对此次疫情所带来的挑战,思考和创作全媒体时代多样态的新型戏剧演艺,并由此探求新时代戏剧存在的新常态;要正视全媒体时代的到来,不要继续沉浸在传统的小圈子里自娱自乐,更不要错过了向新时代全面转型的机遇。
田沁鑫(中国国家话剧院副院长、导演):
“线下”是基础 “线上”是创新
谈到“后疫情时代的戏剧现场”这个话题,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史蒂文·斯皮尔伯格导演的一部电影——《头号玩家》。
电影《头号玩家》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头号玩家》讲述了人类在未来世界通过VR设备在游戏世界中冒险的故事,史蒂文·斯皮尔伯格运用VR工具拍摄的这部电影,描绘了一幅未来世界的图景,展示了艺术家运用想象力创造的虚拟未来人生。电影中,主人公在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有着不同的身份与生活,而且相比现实生活中的故事,其在虚拟世界的经历占了更大的比重。电影中展示的故事虽然发生在未来,但其实离我们的生活并不遥远。互联网、人工智能、大数据、云计算、虚拟现实等技术的发展,已经让如今的人们逐渐模糊了现实与虚拟世界的界限,这种界限的跨越,越来越具体地运用在现实生活和工作中。这也是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如此多的艺术工作者开始尝试线上演出的原因。
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人类的生活,对于需要演员与观众同呼吸、共思考而共存在的剧场艺术而言,冲击更是巨大的。未来,如果我们无法消灭病毒、避免感染,发展线上戏剧演出无疑是必然之举。
我认为,线上戏剧演出与线下在剧场中的演出并不矛盾。对于我而言,线下是基础,线上是创新。线上演出可以让我们的创作更加开放,可以让更多的年轻观众感受到戏剧的魅力。毕竟“90后”“00后”是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长大的,他们对于网络、对于数字化、对于创新的接受度更高。
其实,多年来,全世界文化艺术工作者对于戏剧的多元化探索,特别是戏剧与影像、与互联网结合的尝试从没有停歇。中国观众最熟悉的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T Live)就是其中的代表。
2019年,遵循着习近平总书记“要坚定文化自信、把握时代脉搏、聆听时代声音,坚持与时代同步伐、以人民为中心、以精品奉献人民、用明德引领风尚”的要求,中国国家话剧院与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综合频道、央视创造传媒合作制作了大型文化访谈节目《故事里的中国》。这档由我担任戏剧总导演的节目,以“讲好中国故事”为制作要旨,央视节目组系统梳理总结了新中国成立70年以来的现实主义题材文艺作品,选取了多部集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于一体的优秀人物和故事,导演组努力尝试戏剧演出和影视化拍摄,通过电视播出平台“讲好中国故事”。
《故事里的中国》第一季节目中,《永不消逝的电波》《平凡的世界》《林海雪原》《烈火中永生》等11个经典作品,被逐个改编为30分钟的戏剧融入访谈节目,节目尝试让摄像机“走进”舞台深处,像影视剧拍摄一样捕捉表演细节,放大舞台环境,是一次难得的艺术创新之旅。通过现代影视手段记录舞台多空间展现,让经典融入时代。
《故事里的中国》在央视一套播出后,受到观众好评,特别是在腾讯视频和“学习强国”平台播出后,引发了网络观众反响,受到了青年观众的喜爱,成为新媒体传播的热点。通过实践,我们发现,融媒体促进了大众传媒与文艺创作的结合,拓展了艺术表达空间,创新了文艺表述方式,最大化地实现了融合传播。
《故事里的中国》剧照(来源:豆瓣)
最近,《故事里的中国》第二季已经开始录制,我希望在这一季的录制中,能够在戏剧的影视化拍摄方面做更多尝试,用创新的方式制作优质内容,用融合传播的方式让内容“入脑入心”。
感谢《中国文化报》提出“后疫情时代的戏剧现场”这个话题,让我思考世界变换中戏剧的未来。人类的未来在应对公共卫生突发事件的时候,要防患于未然,明确说,是要重视新技术、新媒体的应用,世界戏剧家可以思考或行动,在线上打造“世界戏剧舞台”。我也做好了准备,为线上戏剧发展储存技术,多出力量。
(本报记者刘淼采访整理)
曹林(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中国舞台美术学会会长):
走进戏剧“新现场”
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传统意义上的戏剧“现场”暂时缺失。关于做戏和看戏,全世界的同仁都在经历一场被迫的实验。对艺术创作本身来说,实验的不确定性是固有属性之一。艺术家根据有限的经历、经验,分析当下的现状,通过实践不断“试错”,探索戏剧的多种可能性。以下我从两个方面谈谈自己对“后疫情时代的戏剧现场”的看法。
首先,作为教育者,我认为疫情给我们带来了对戏剧空间的反思。用“大舞美”观念看待设计,就是对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展望等问题进行批判性定位。面向未来,重新定义和设计戏剧场域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所以我们引导学生审视当下的生存空间——这里所谓的空间,不仅包括建筑内外的物理空间,也包括网络形式的虚拟空间,以及社交距离带来的心理空间——面对这些前所未有的经历,思考如果用戏剧艺术介入社区文化建设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课堂上对戏剧场域的思考,本就不应带有功利色彩。疫情期间的感悟使我们重新评估那些往往不能被当下条件认可、看上去“荒唐”的设计方案,但它们对探索营造独特的观演关系,建立更为理想的社交方式将会产生积极影响。我们在本学期的最后一个作业,延续了这个创作思路,鼓励学生畅想未来的剧场设计和舞台样式,营建以往未曾有过的“新现场”观演关系,意在以注定“失败”的方案提示设计的前瞻性。
其次,作为戏剧的参与者和品评者,对传播与交流进行展望。所谓交流,必定是人与人的交流,疫情的阻隔给交流带来困难,但同时也开启了另外的便利渠道。比如,今年上演的由王潮歌导演新创作的大型文旅演出《只有爱》,这个被冠以“戏剧幻城”的文旅演出项目,从“戏剧+”的理念出发,把6个剧场与美丽的大丰荷兰花海融为一体,这种模式可以说是目前世界范围内的独创。因疫情的原因,《只有爱》的上演也不得不转战线上,通过网络直播的方式与观众见面。而这其中,传播手段多元化的网络自媒体发挥了重要作用,使《只有爱》在首演当日就获得很高的关注度。由此,也给未来的文旅演出项目创作提出了新思路。
文旅演出《只有爱》海报(图片来源于网络)
现在大家都明白了,看戏也不只有一种“在场”方式,线上看戏也是一种方式。我在今年上半年看了大概50部戏,如文化和旅游部举办的“2020年全国舞台艺术优秀剧目网络展演”,把改革开放以来的一些经典剧目重温了一遍,还有一些国外剧团的线上演出。那些制作精良的剧目视频渗透着艺术家们的多重创造,录制、加工过程中还引入了影视艺术语言,更增强了舞台的画面感。线上看戏可以不分楼上楼下和前后左右,视线不受任何物体的阻挡,极大拓宽了观赏者的视阈。观众通过屏幕不仅可以纵览舞台全貌,还可以清晰看到演员的特写,连那些具有时代感的小道具,包括演员妆容,都毫发毕现,舞美设计的视觉因素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观众看到的每一帧画面都是最完美的呈现,某些程度上形成了一种新的观赏体验,营造出一种全新的“新现场”观众美学。
当然,网上剧目资源的质量良莠不齐。有些在剧场里效果好的剧目,被粗制滥造的视频糟蹋得面目全非,艺术品质大为减损。英国国家剧院现场(NT Live)从十几年以前就开始以高清电影的形式向全世界推广他们的剧目,除了商业目的,也未尝不是对舞台艺术多种可能性的探索。他们用多机位拍摄和后期加工所形成的“舞台+电影”的特殊效果,形成了“新现场”这个概念。由此可见,优秀的剧院不仅在平时积累沉淀了大量优质节目资源,而且拥有雄厚的综合人才储备和实力强劲的技术保障,这样才能在疫情期间不间断地策划推出各种优质的线上演出,持续焕发艺术的活力。
7月后,我国剧场的观众席从开放1/3增加到1/2,台前台后忙乎做戏的与台下看戏的人数相当。“后疫情”的社交活动“保持距离”已成常态化,这会对今后的观演关系带来改变。但是不管怎么说,回到从前或者原地不动,都是不明智的。我认为,与其被动等待“复工”,不如积极探索更多的观演可能性。戏剧 “新现场”时代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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