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互联网所开启的数字社会和数字传播模式为文艺批评提供了便利快捷的数字化方式。以文字为主体,配上图片、视频等在网络或微信平台发表的“数字批评”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写作者和接受者的思维方式。不过,这种汇流和融合既能推动批评者与读者群、读者与读者之间的直接互动,也给数字时代的人们带来难以拂去的困扰。过分饱和的电子文字之流,早已冲晕了读者。批评丰饶与传播加速度地持续增长造成了观看的泛滥,甚至“视觉麻痹”。文艺批评已成为一种消费的对象。另外,传播介质的改变意义重大,批评的形式和内容更加灵活便捷,传统意义上的批评家不再是权威话语的惟一看门人,读者也不再只是被动的聆听者。在数字批评的积累已较为成熟的今天,人们有理由对于数字批评的未来有更为理性的期许。
“电子乱花”迷人眼
——论微信与数字化文艺批评的崛起
1995年,中国互联网接入服务正式向全社会开放。这一年,第一份中文电子杂志《神州学人》发刊,第一家互联网公司瀛海威成立。时至2015年,互联网进入中国整整二十年了。2015年12月,第二届世界互联网大会在乌镇召开。本届大会的主题是“互联互通、共享共治,共建网络空间命运共同体”。互联网所开启的数字社会和数字传播模式,影响了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各个领域的发展,同样也为文艺批评提供了便利快捷的数字化方式。在文艺与科技关系日益密切的今天,数字化文艺批评日益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话题。
一、科技带来“数字批评”
数字技术的普及给文艺批评带来的变化,不仅是数量上的剧烈膨胀,也有一些接近于本质上的影响。文艺批评发展出一种新形态,即“数字批评”。数字批评主要是指首发于网络或微信平台的文章,通常以文字为惟一主体,也可以配上图片、音频和视频。这一形态的批评,除了在文字排版、多媒体内容杂糅等技术处理上有新的特点,也因传播路径、传播目标群体的变化引发了文体风格和阐述方式的新走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写作者和接受者的思维方式。
2015年11月12日,美国皮尤(Pew)研究中心的专家在腾讯网媒峰会上发布了《2015美国新媒体研究报告》。关于媒体的未来,以及人类与信息交互的未来,该报告特别强调了四个P,即现在的媒体具有“个人化、移动化、有参与性、无处不在”(Personal,Portable,Participatory,Pervasive)的特点。与清华大学共同发布《2015中国新媒体发展趋势报告》的企鹅智酷,第一时间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推送了美国报告的完整版。显然,中国的新媒体同样具有这四个特点。自媒体大潮在中国早已汹涌而来:网络论坛、博客、微博、微信把文艺批评从报刊纸媒的“神坛”降落到“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体制内的各大报刊和广播电视机构,也纷纷开通自己的网络和微信平台。新媒体与传统媒体互补互动,极大地拓展了社会话语空间,推进了公共文化领域的结构转型。体制内外的隔阂,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弥合,尤其是不能完全见容于体制内发表平台的一些观点也得以呈现。网络和微信平台设置的评论功能,使得文艺批评首发者和读者群之间、读者和读者之间实现了直接的、循环往复的互动。更加多元的观点在博弈,批评的总体生态因之得以重构,彰显出强大的公共性,似乎重归生气勃勃的状态。
数字技术在无孔不入地连接一切事物,文艺批评与日常生活发生着汇流和融合。这种汇流和融合,既能推动文艺批评大发展,也给数字时代的人们带来难以拂去的困扰。数字技术“深度侵入”了人们的私人空间,重塑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场域,打破了普通人“平静地接受一切”的精神生活,也打破了原有的文艺批评格局。自由发表、多元表达的另一面,也展现出肆意解构历史、解构经典的乱象。数字批评这一新形态,也加重了人类思想版图的碎片化。热衷于碎片式阅读的人们,点赞、跟评、转发,也越来越被移动互联终端所绑定,已经到了令人惊诧且担忧的程度,“低头族”的身心健康问题日益突出。尤其是近几年来微信的崛起,包括微信朋友圈的评论互动、微信群的大量组建,以及微信公众号的蜂拥而起,文艺批评也随之产生了一次大爆炸,似乎拉开了“人人批评”时代的帷幕。然而,“人人批评”就意味着在实践“人民批评”了么?如果说批评家的称谓表征了某种中心和霸权地位,这种地位是否已被消解?如果人人都是批评家了,现在的读者又是谁?批评与读者的关系发生了哪些变化?移动互联时代,批评的生产和消费都插上了翅膀,那么,批评的新边界在哪里?
当一大波问题同时袭来,不仅意味着文艺批评的客观变化是一个既定事实,其主观转变也已经不可回避。人们如今常常开口闭口就是微信朋友圈刷爆了什么。不只是社会新闻,微信朋友圈似乎也成了学术信息和观点的第一来源。“你看了今天的报纸没?”传统的寒暄话语,已经被替代为“你看了他们今天转的那篇文章没?”发表和传播的介质,也在很大程度上从网络论坛、博客、微博“移动”“互联”到了微信朋友圈(包括前者的内容转发到微信朋友圈)。在这个主战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今日头条”。如果一个人微信朋友圈发帖的人员数量和成分发生变化,其批评受众也会物是人非,甚至可以说,会有看到“另一种世界”的可能。由此,文艺批评向何处去,就不是数字批评这一形态学意义的存在能够简单解答的问题了。
二、文字也是一种图像
所谓的“视觉文化转向”在此时出现了奇异的变化。微信中的批评文章,不仅有传统意义上的看图说话、图文并茂,音频、视频也都可以插入其中。尽管有很多文章是纯文字的,或者搭配的图像和声音极其精简,但是,其他的图像和声音文件,如美景、美食、美服等方面的微友晒图,如流行歌曲、音乐会、诗歌朗诵等艺术表演音频、视频的转发,与这些批评文章在微信中交错混融为一体。当人们频繁而长久地在狭小的屏幕上凝视文字、声音、图像的转换,文字便渐渐地与声音、图像形成三足鼎立之势,一起形成对微友的合围。仅就视觉而言,如同人们不一定会注意到一幅图的所有细枝末节、而是更易记住最抢眼的部分一样,比起报刊纸媒,文字的精细阅读在手机一类的屏幕上更加不可能。为了吸引眼球,微信中的批评文章借助技术上的便利,从简单的文字分段排列,转向了适宜于狭小屏幕阅读的字体字号、段落间隔的设置,加粗字体、更改文字颜色或添加底纹背景,等等。这些看似小小不言、零碎散乱的处理,在文字、声音、图像的三足鼎立中渐渐地让文字也成为了一种图像,一种数字图像符号。
海量文章的出现,过分饱和的电子文字之流,早已冲晕了酷爱阅读文艺批评的读者。读者的阅读选择变得挑剔,点开率直线下降,即使点开文章阅读,文字背后的价值也在折损,批评的经典性和永恒性难以维系。在微信阅读中,读者的知性与理性从最初的极度兴奋转向了一种奇异的萎靡不振。最为有趣的是,一个人在朋友圈中发表或转载的文章数量越多,就越会呈现点开率下降的趋势。数字批评这一新形态已然使得批评在阅读之外成为一种观看的对象,而且它的“被观看”“被围观”已经超越了“被阅读”“被理解”。批评丰饶与传播加速度地持续增长,进一步造成了观看的泛滥,“万能的朋友圈”如今却带来了“朋友们”的“浅表阅读”,甚至“视觉麻痹”。我们于是又会冒出一连串问题,诸如,文字成为图像,是否终究会削弱批评的力量?此时,思想还在场吗?如果在场,思想在场的方式或者姿态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会看到周围的人,除了完全拒绝使用微信的这一类情况之外,为了逃避文字的“逼迫”,有人停用微信的朋友圈功能,有人退出已加入的大大小小的微信群,有人删除已关注的那些机构的、团体的、个人的微信公众号,仅保留微信中等同于短信和通话的功能。当然,坚持使用乃至沉迷于微信的人群比例,仍占据着优势地位。
事实证明,文艺批评已成为一种消费的对象。人们对于批评的肆意消费,在数字时代愈演愈烈。如前所述,人们刷朋友圈,常常是看看题目、看看图,越来越少点开文章阅读。就算是点开文章,手指滑动中的阅读,也很难达到报刊纸媒的精读,而只能是泛读乃至快速阅读。朋友圈如同一个电子舞台,把私人的写作行为上升为公共的、可见的表演。不点开阅读而点赞的比例难以估量。因而,批评的传播在微信中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视觉见证、一种仪式性活动,具有的是一种目录学的价值,提供着索引信息。由于报刊纸媒捍卫自己的首发权,微信公众号首发的批评文章数量有所减少,刚刚发表或早已发表在报刊纸媒上的文艺批评在微信中“梅开二度”,但常常是通过微信首次获得人们的广泛关注。在这种情况下,微信的信息功能得到了特别的发扬光大。我们会发现,各种活动信息,包括学术信息的传播,成为微信中的最大赢家。这可以说是线上线下的良性循环之一。文艺批评却还未形成这样的良性循环。提高数字批评的内容辨识度,以及内容传播的有效性,是文艺批评目前发展面临的最大挑战。
三、可见的“读者批评家”
微信平台不适合发布长篇大论的文章,不适合报刊纸媒上加有注释和参考文献的“繁琐”,不适合引述大量的“他人言论”,因此,反应迅速、短小精悍、直接以个人风格化的语言表达个人独立观点,更受微信读者群的欢迎。微信朋友圈的转载,固然存在一定程度的熟人圈子的封闭性,同时也是一种目标精准的读者群体的投放(如朋友圈的分群可见功能),一种因是熟人而有动力深入了解其思想、因信任而帮助其扩大影响的有效渠道。随着微信的广泛使用,初次见面就加微信,因加了微信而成为“熟人”,已经成为常态。这大大加快了文艺批评融入人们日常生活的节奏。那些添加了“这一刻的想法”的转载,或摘录或点评文章,或表明推荐原因,大大提高了文章的点开率。如同网络新闻,起了一个抢眼题目的文章,也会提高被点开阅读的可能。数字批评的文体风格,也自然而然地突出了生动、晓畅、幽默等方面的语言特质。
一方面,批评似乎距离鲜活的文艺实践越来越近,学院批评也重新摸到了与文艺共生共振的脉搏,重新找到回归文艺实践的契机。追求在第一时间首发的媒体特质,使得微信中的批评紧紧地追踪文艺创作、文艺现象的脚步。经常是会议、演出一落幕,或者展览还在持续,电影还在院线,电视剧还在播出,相关的批评文章就已经出现在微信平台上。除了大量配套传统媒体的官微,个人微信公众号也流行开来,媒体、个人都可以及时发表自己的观点。微信朋友圈、微信公众号、微信群的专业讨论,也日渐形成一种风尚。这些都在消弭批评家与读者的身份界限。另一方面,我们需要思考这种凸显新闻时效性的批评,是否整体上放弃了深度写作的努力?是否其存在价值也转瞬即逝?是否方生方死,迅速传播迅速遗忘,仅仅拥有一个瞬间的炸裂之声而不能成为经受住时间考验的曼妙乐曲?英国画家汉密尔顿曾经说道,波普艺术的特征在于它是“流行的、短暂的、消费性的、廉价的、大批量的、年轻的、诙谐的、性感的、巧妙的、美的和大商业性的”。文艺批评如今也大有波普化的趋势。
于是,“人人都是批评家”。在“标准的”批评文章之外,人们在微信上或只言片语,或如同微博般长短的一两百字,或只是以图片表示赞赏或质疑的态度。毋庸置疑,这样的信息不易达成深度交流,但交换基本观点的效能非常显著。建微信群、开讲座的活动,也在兴起。移动互联平台的社群互动,渐入佳境。当然,更重要的是,如同网络写手“升级”成了编剧、作家一样,网络和微信平台“造就”的批评家也坐到了学术会议的前排。当年的所谓读者成了今天的批评家,今天的批评家也要看一看曾经的读者的文章、听一听人家的表达。未来学家托夫勒曾在《财富革命》中提出了“生产消费者”的范畴。如今看来,就文艺批评的生产消费链而言,可以尝试提出“读者批评家”的说法。传统意义上的批评家不再是权威话语的惟一看门人,读者也不再只是被动的聆听者。“以人扬名”的批评权威正在走向终结,“以观点立身”的时代正在来临。“数字批评”的大幕既已拉开,情节也在紧张地推进,但高潮远未到来,我们亦不知结局会是什么,以及何时出现。但可以确定,这是一出好戏、一出大戏,而且不再有真正的传统意义上的观众,因为人人都参与其中,谁都不可能超然世外。数字技术改造了艺术,也改造了文艺批评。“对屏沉思”也许只能是一个理想,畅通而深度的思想交流、“读者批评家”的身份认同却是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
21世纪第一个十年以来,艺术创作与艺术传播的大发展、大繁荣,艺术教育行业赢得的巨大政策自信,共同点亮了艺术的总体未来图景。数字技术一方面更迅捷便利地深入日常生活,同时也向三维立体、服务于专业领域的方向发展。仅就文艺批评而言,历经了最初数字化的犹疑和兴奋,又历经了一段时间波涛汹涌、大浪淘沙的冲击和沉淀,目前看来,其自身的反思已然开始。这不仅意味着数字批评的积累已具有较为成熟的形式、较大规模的数量,以及不容忽视的学术价值,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人们对于数字批评的未来拥有了更为理性的期许。尽管媒体是“传统”还是“新”,都只是作为一种介质而存在,但介质的变化确实能影响并改变文艺批评,深入系统的研究也就必须正式踏上征途,为文艺批评的健康发展贡献力量,让曾经迷了人眼的“电子乱花”能够以其独特的方式安身立命于繁花似锦的批评大观园。
(本文原刊于《艺术广角》2016年第1期,现收录于《建构之维:文化批评与当代艺术》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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