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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的国际政治学:何谓“白俄罗斯文学”?

2015-10-14 阅读: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林精华 收藏

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

  斯维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 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1948年生于苏联斯坦尼斯拉夫。白俄罗斯记者、散文作家,擅长纪实性文学写作。她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写作纪实文学,记录了二次世界大战、阿富汗战争、苏联解体、切尔诺贝利事故等人类历史上重大的事件。已出版的著作有:《战争中没有女性》《最后的见证者》《锌皮娃娃兵》《切尔诺 贝利的祷告:未来编年史》等。

  2015年10月8日,因她对“这个时代苦难与勇气的写作”,获得2015年度诺贝尔文学奖。

①《切尔诺贝利的祷告:未来编年史》 俄文版 ②《锌皮娃娃兵》俄文版 ③《战争中没有女性》俄文版 ④《最后的见证者》俄文版

  10月8号,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白俄罗斯籍的女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CNN报道说,“她是107位获得该奖作家中的第14位女性”, 并辑录她的论述,如“每个普通人都有自己微弱的个人命运史”。乌克兰总统发文称出生于乌克兰的女作家获奖是乌克兰的骄傲,但她并非用乌克兰语创作。女作家 不仅是白俄罗斯国民,且创作语言之一即白俄罗斯语,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办公室发布祝贺信称“您的创作,触及的不仅仅是白俄罗斯人的感觉,而是许多国家的 读者共同心声”。令人疑惑的是,作家主要以俄语创作,且成名在苏联时代,苏联解体后她仍多次获俄联邦文学奖,却未激起俄罗斯读者、作家和政府的兴奋,相 反,俄国作家协会两主席之一的科鲁滨及时发表关于她获奖的措辞严厉的言论。与之相呼应的是她获奖后的发言,提及乌克兰危机——当下欧洲、俄罗斯和独联体最 敏感话题,批评俄罗斯政府对东乌分离主义战争应负责任;但她在接受广播公司采访时却说获奖感受很复杂,“这个事件直接唤起的是蒲宁、帕斯捷尔纳克这些伟大 的俄罗斯作家名字”,又称这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诺奖颁给一位出生于乌克兰、主要用俄语书写的白俄罗斯女作家,无论初衷如何,最终却引人关注是否存在“白 俄罗斯文学”、能否把俄罗斯-苏联时代那些被强行纳入版图之中的非俄罗斯民族文学和“俄罗斯文学”剥离开来、重新思考“苏联”及其遗产问题。

  这不是危言耸听:无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初衷如何,借助诺贝尔文学奖肢解俄罗斯文学,绝非空穴来风。1932年,授予蒲宁诺贝尔文学奖,是因 为“他继承了俄罗斯散文优秀传统”:很明确地把苏联文学和俄罗斯文学区分开来,以此暗示苏联文学是对俄罗斯文学传统的中断。这在冷战时代成为惯例,如帕斯 捷尔纳克的获奖理由是“在当代抒情诗和俄国史诗传统上都取得了极为重大的成就”;索尔仁尼琴获奖是“由于其道德力量,借助它,他继承了俄罗斯文学不可或缺 的传统”;1987年,10年前加入美国国籍的约瑟夫·布洛茨基“由于对作为作家身份责任的全身心领悟,以清澈的思想和强烈的诗意感染于人”而获得诺奖。

  斯维特兰娜的身份、人生历程、文学活动主旨、所在国和所关心的国家问题等,以及2013年以来乌克兰危机引发的国际地缘政治冲突之局势,显示出此次诺贝尔文学奖同样具有国际政治学效应。

  1948年,斯维特兰娜出生于乌克兰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斯坦尼斯拉夫州的混杂民族之家:父亲是白俄罗斯人、母亲则是乌克兰人。这种出身及人生历 程,深刻影响了她后来的文学活动。她的出生地是后苏联历程中乌克兰的一个重要地点——伊凡诺-法兰克福州——乌克兰西部地区的经济和文化中心,2013年 11月份以来的乌克兰危机与这里有关——当地居民和地方政府强烈主张乌克兰加入欧盟、北约,与俄罗斯接壤的乌克兰东部地区居民和地方政府,则在对乌克兰的 认同上,持完全对立的态度。

  1972年国立白俄罗斯大学新闻专业毕业后,她先后担任历史和德语教师,在当地报社工作,后在白俄罗斯作协主办的《涅曼》月刊工作,1983年 加入苏联作协。她工作后的文学活动,并不直接表达白俄罗斯民族身份认同问题,而是和当时的现实主义作家一样,以激烈批评苏联社会问题而著称。

  1985年出版的俄语小说《战争中没有女性》,是其第一部文献性的中篇小说,内容选自阿列克谢耶维奇访谈的几百位亲历二战的白俄罗斯女性,她们 代表了苏联历史上默默无闻的千万女性的命运。当年保加利亚文译本出版,第二年中国推出汉译本。然而,该作问世于新思维之前,审查制度批评她创作有自然主义 和诋毁苏联妇女的英雄形象的趋向,但不到5年时间,该作发行量达200万之巨,被批评界誉为“文献小说的出色大师”,屡获大奖并被搬上话剧舞台。

  1985年出版的俄语小说《最后的见证者》,采访了二战期间白俄罗斯的孩子们,实录他们对二战的见闻,包括战争突然就来了、和平生活由此消失。这些口述性作品展示出白俄罗斯作为卫国战争前线的境况,颠覆了苏联官方对卫国战争的宣传。

  《锌制男孩》(汉译《锌皮娃娃兵》)是对10年间不同时段参加阿富汗战争的苏联士兵的访谈,由此实录和苏联官方宣传完全相反的真相。作者以逼真的叙述质疑这场成为苏联解体原因之一的战争,却遭到参战士兵的家属批评,直到苏联解体后,还有人因此向法院提起诉讼。

  《切尔诺贝利的祷告:未来编年史》辑录亲历核辐射区的原苏联人的灾难记忆,重现核大国苏联及其集权体制,其遗产对乌克兰的威胁,没有随着苏联的逝去而终止。

  创作于2013年的《二手时代》记录后苏联社会转型中不同阶层的普通人找不到生活方向,经历了梦想破碎及恐惧。在作者看来,这种叙述是要在五花八门的细节中展示苏联遗产给人们带来怎样的感受、状态和理解。

  阿列克谢耶维奇用与当事人访谈的方式,不仅真切呈现二战、阿富汗战争、切尔诺贝利事故、后苏联社会转型等重大事件,而且展示亲历者关于“苏联” 的认知,正如萨拉·丹尼乌斯在宣布授奖消息时所解释的,“斯维特兰娜是超常作家。过去三四十年,她一直忙于绘制苏联和后苏联的个人地图,但不见得是事件的 历史,而是情感的历史——她提供给我们的是一个真正情感的世界,所以她在各种作品中描绘的这些历史事件……仅仅是探求苏联的个人和后苏联的个人之潜文 本”,她在文体探索上创造出“集体小说”、“小说-宗教剧”、“证据小说”、“合唱史诗”等,塑造“讨论自我的人”等。按其作品的英译者薇拉沙耶维奇所 说,“除了真实之外,不再有其他东西……这次她获奖,将意味着有更多读者要接触到她作品所描绘的那些经历苏联历史悲剧之幸存和绝望的形而上维度”。

  后苏联时代流行“历史文学”,即苏联亲历者感性地描述自己所经历的苏联重大事件。其中,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作家在经历了否定苏联风潮之后,因为 俄罗斯日渐有序、富裕、强大起来,自1990年代末以降,开始转而对苏联的正面怀旧。但后苏联的独联体国家和波罗的海沿岸三国,绝大多数还健在的苏联时代 著名作家,对苏联是持否定性叙述的,其中包括乌克兰裔的苏联时代著名卫国战争题材作家瓦西里贝科夫。视贝科夫为文学导师的斯维特兰娜亦然。

  也就是说,斯维特兰娜获奖的意义,远不只是要彰显非虚构这种文类的叙述魅力。按她所论,“我长期寻找那种能回答我是怎样看见世界的文类……最终 我选择人类不同声音的文类。我的书,是我出街头,在室外,认真观察和聆听而来的……今天,当世界和人变得如此多样化时(艺术则越来越承认自己的无力),艺 术中的文献则变得越来越有趣,缺之,要展示我们世界的真正图景就完全不可能”。其自传又重复了这些表述:“抓住真实,就是我之所想。而这种体裁——由多人 的声音、忏悔、人们心灵的证据和见证组成的体裁瞬间就攫住了我。是的,我正是这样看待和倾听世界:通过声音,通过日常生活和真实的细节……从成千上万的声 音、我们日常生活和存在的片段、词语以及词语和词语之间、词语之外的东西中——我组织起的不是真实(真实是无法企及的),而是形象,是自己时代的形象,是 我们对它的看法,我们对它的感觉。真实性产生于视野的多样性……我从和我同时代生活的人中组织起自己国家的形象。我希望自己的书是编年史,是我所遇到的和 与他们同行的几代人的百科全书……”阿列克谢耶维奇以文献小说的方式诉诸苏联及其所导致的各种问题、展示苏联-后苏联时代白俄罗斯小人物的命运,与苏联时 代热衷的宏大叙述区分开来。

  她因此被国际社会广泛关注,2013年开始成为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可是,她的获奖引发俄罗斯人的警惕,作家本人又不以俄罗斯作家自居,这样的矛盾引人思考。

  白俄罗斯历史超过千年、人口近千万、国土面积近30万平方公里,1945年就作为苏联加盟共和国和苏联一道加入联合国组织,有自己的国歌《我们 是白俄罗斯人》,理论上应该有自己的文学艺术,有着不同于俄罗斯-苏联的代表性作家作品、文学史变迁、文学思潮等。而探求包括白俄罗斯文学在内的复杂真 相,从而使俄罗斯-苏联所辖的诸多民族文学,与俄罗斯文学剥离开来,自然会遭遇俄罗斯文学家的抵抗。

  得知斯维特兰娜获奖,俄罗斯著名作家、作协两主席之一的科鲁滨,在10月9号接受“俄罗斯人阵线”访谈时表达了对此次白俄罗斯作家获奖的不满: “一直有因政治主题,并非由于作者出色的艺术成就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现象。西方起初是希望把白俄罗斯当作自己的附庸国与其调情的,可能现在找到了新的攻击 俄罗斯历史的方式。斯维特兰娜……试图强词夺理地展示,俄罗斯没有任何好的东西……她描写了战争中的白俄罗斯女孩。当然,决不能否认没有哪场战争不是这样 的肮脏,要知道,战争不是和平。但作者凸显的只是这种卑鄙的层面,暴露出其倾向性,这对一位作家而言是不体面的……我个人不认识她,但我要强调,超越政治 的诺贝尔文学奖是不存在的……当然,我祝贺白俄罗斯文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我要重申,她无法把白俄罗斯作家分离出来……白俄罗斯文学,是一种强有力的 文学,但因为政治化的女作家而获得诺贝尔奖。”

  对于这样的论述,《华尔街日报》批评:“在俄罗斯,一些民族主义者已经批判斯维特兰娜,指责她痛恨俄罗斯,会激起欧洲反俄情感”。这也令人思考斯维特兰娜获奖与白俄罗斯文学有何种关系。

  所谓“白俄罗斯文学”,显然是用白俄罗斯语言创作并表达白俄罗斯人审美诉求的文学。白俄罗斯文学史家主张:14-16世纪在立陶宛大公统治下, 白俄罗斯文学传统开始形成,确定了古白俄罗斯语的官方地位,1517年布拉格刊行了弗兰齐斯科·斯科林纳用古白俄罗斯语翻译的《圣经·赞美 诗》,16-17世纪在波兰文化影响下出现了巴洛克诗歌和戏剧;18世纪,因信仰东正教的农民和商人的阻止,白俄罗斯出现波兰化趋势,古白俄罗斯语逐渐衰 落了;18世纪后期,白俄罗斯知识分子努力恢复民族语言文学,出现了古白俄罗斯语的杰作马尔舍夫斯基《悲剧》和《被奴役中的自由》;19世纪延续这一趋 势,产生了一系列著名作家及其力作,如维列尼钦的《帕纳斯山上的塔拉斯》、拉温斯基的《反常的艾涅伊达》、杜林-马尔钦克维奇的歌剧《萨良卡》等;在19 世纪后半期,现实主义文学有长足发展,出现了现代白俄罗斯文学奠基人巴库舍维奇。1905年后,白俄罗斯文学进入短暂繁荣期,如恰洛特及其长诗《赤脚站在 火场上的人》,叙述白俄罗斯人对俄罗斯革命和内战的观察。苏联时代,白俄罗斯作家仍保持着白俄罗斯文学传统,出现了阿达莫维奇及其《游击队员们》《最后一 个假期》《我来自热情的乡村》、以及他与格拉宁合作的《围困之书》等作品;尤其是瓦西里贝科夫,他创作的长篇小说《砂石厂》和诸多中篇小说,在苏联时代独 具一格。

  但是,在俄罗斯文学史家看来,17世纪之前根本不存在白俄罗斯语言书写的文学。他们认为,10-17世纪,白俄罗斯文学、乌克兰文学、俄罗斯文 学是一体的;所谓古白俄罗斯语即西俄罗斯语,和乌克兰语一样,都是古罗斯语的方言,是古罗斯语的民间称呼;而18世纪以后白俄罗斯文学是俄罗斯帝国文学的 一部分;苏联时代白俄罗斯文学是苏联加盟共和国文学,并非独立的,尤其是二战结束后,白俄罗斯加盟共和国获得解放并统一,布罗夫卡、潘琴柯、唐克等作家发 表了讴歌统一的白俄罗斯苏维埃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作品,1950年代白俄罗斯作家沙米亚金长篇小说《深流》、梅列日《明斯克方向》、雷恩科夫《难忘的日 子》等,积极叙述十月革命、农业集体化等苏联文学共同题材。1960年代以后,被斯维特兰娜视为导师之一的阿达莫维奇,其作品实际以积极叙述苏联而著称, 而她的另一位导师瓦西里贝科夫的诸多作品,基本上以苏联卫国战争为题材,在基调上和当时的苏联文学毫无二致。

  面对白俄罗斯人和俄罗斯人关于白俄罗斯文学的截然不同论述,斯维特兰娜获奖自然会促使读者思考。按斯维特兰娜对明斯克独立报《我们的田地》所 说,“这绝不是对我个人的奖赏,而是对我们的文化,我们这个小国家的肯定”。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必须面对这样的事实,白俄罗斯作为一个国家的历史,和俄 罗斯、波兰纠缠不清,因而白俄罗斯文学不仅仅是白俄罗斯语创作的文学,可能还包括帝俄时代-苏联时代用俄语创作的白俄罗斯裔作家,只要他们表达了白俄罗斯 民族认同;而俄罗斯帝国时代以及苏联-后苏联时代,那些用俄语写作的文学,未必都属于俄罗斯文学,有的可能属于乌克兰文学,有的则属于白俄罗斯文学,如瓦 西里贝科夫1993年以来的文学创作,完全不同于苏联时代,他对那场俄联邦仍继续称之为“伟大的卫国战争”的叙述,已经渗透有强烈的白俄罗斯意识。

  此次诺贝尔文学奖的国际政治学效应,姑且不论评审目的如何,至少客观结果已经显示,虽然按诺贝尔文学奖常务秘书萨拉·丹尼乌斯的解释,“诺贝尔文学奖奖励的根据是文学,仅仅如此。它从来不是政治奖项,未来也永远不会是。”

  (文中图片来源于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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