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影横贯静水流,枝叶纷批元气丰;不名黄花集聚处,淡香追随漫时空。”最近读毕新疆兵团女作家段海晓创作的反映兵团生活的中篇小说《自流井》后,我不觉生出如此感慨。
新疆解放初期,军区一支垦荒部队在团长程胜的带领下,准备在一个叫“芨芨窝子”的戈壁荒滩开垦荒地,建设农场。部队要集中精力把水井打出来,把地开出来。为了不影响开荒进度,错过播种季节,程胜去往当地“榆树庄”找水,路上救了遭遇野狼的村长女儿春花。出于感激,村长将榆树庄东头的自流井用来临时支援开荒部队每天一罐的生活用水。在自流井边,程胜和春花两情相悦,命运就此交织…… 这是《自流井》讲述的故事。
小说以男女主人公解放军团长程胜和当地姑娘春花的情感为切入点,再现了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新疆兵团初创时期的生活场景和发展建设的辉煌历史,时代烙印和生活印记直观而深刻,带给读者,尤其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极强的情感冲击力,唤醒人们对兵团史诗般生活的敬意与热爱。全篇通过非虚构的叙事笔法, 勾画出新疆“兵团人”这一特殊群体作为自然人在新疆土地上真实的生存状态:承继时代的风云,来自五湖四海的建设者在苍茫广袤的大地上,像戈壁滩上的红柳一样扎下根来,在边陲之地安家立业,繁衍生息,传承使命。他们抱团取暖,聚沙成塔,耕耘、收获、寂寞、坚守,奉献青春、智慧、汗水和热血——不名黄花集聚处,淡香追随漫时空。小说用接地气的文字,展现了一个时代的风雨和精神风貌:他们扎根边疆、建设边疆,开创兵团军垦事业的壮举和使命;他们与这片土地融合、共同成长的艰苦历程;他们对爱的渴望和追求;他们生命中的无奈、挣扎与抗争……伤痛中有深切的关怀,沉重中有飞扬的激情。
一个作家,对“人”的发现和认识,对生活的感悟和自省,是基于其厚重的生活底蕴和对人生百态的敏锐感知,以及自身的道德修养和做人的良知。作为兵团二代,段海晓安静沉稳、质朴真诚,笔力从容老到,叙述舒缓有度,情感细腻真挚, 兼有生活质感和情感的双重厚度,节奏的把握、故事的表达、情节的转承启合都呈现出良好的控制力,纸间弥散着浓浓的人间烟火气,传导出“静水流深处,无风香自飘”的淡然气息。
我以为,有精神品质作为支撑的作品,里面一定有作家沸腾的血液在流淌。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在表现生活的同时,能引导人的心灵,净化人的灵魂世界,给人以体味、感喟、激励和自省。作为兵团历史和现实的记录者,段海晓这位土生土长的兵团作家,和这片土地有着天然的亲近感,无论写什么,都掩饰不住对兵团生活的自豪之情。她的作品总是以独有的芬芳,淳朴的气息,呈现出兵团人独特的生命形态,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和全新的生活体验。
兵团人被比作共和国永不移动的有生命的界碑。新疆兵团初创时期,部队官兵肩负着“劳武结合,屯垦戍边”的特殊使命,一手拿枪,一手拿镐,不与民争水,不与民争地,不与民争利,在天山南北,塔克拉玛干、古尔班通古特两大沙漠边缘和自然环境恶劣的边境沿线兴修水利,开垦荒地,发展生产,历经无数艰辛,将戈壁荒滩改造成绿荫遮蔽、静水深流的绿洲,用辛勤积累下来的资金,以“滚雪球”的方式不断发展壮大,建立了一个个农牧团场和工矿企业,创造了人类改造戈壁沙漠、征服大自然的伟大奇迹。在艰苦卓绝的生活中所迸发出来的精神火花,激励着兵团战士们节衣缩食、点火烧荒、身拉木犁,在地窝子里歌唱“自由的种子撒下去,幸福的泉水流不完。劳动双手能翻天地,戈壁滩上盖花园……”
正如小说所描述的,多年前,这个叫“芨芨窝子”的地方只有一个水坑,村里的人曾想在这里开地种粮,“结果那开出的几十亩地,只一夜就被风沙埋了,水坑也消失了……结果是无功而返”。“那些兵团人都是外地人,待的都是没水没草、人畜难以生存的戈壁荒地、沙漠边缘,听说他们今年发的军装连领子口袋都没了……”在村里人眼里,这样一群穿着军装,挎着枪,却没有领章帽徽的解放军,在芨芨窝子“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开垦荒地,建立起新型农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没想到解放军打仗行,搞生产也没话说,只才几个月的时间,硬是叫芨芨窝子就变了样儿。”春花和村民看到:“往昔的芨芨窝子,成片的像小儿尿渍般的黄白色的碱包不见了,像驴背秃斑样的一丛丛芨芨草也不见了。只见一大片井字形的条田,从脚前一块连着一块,铺向天际,像一个巨大的棋盘。棋盘里,小麦、玉米、苜蓿等苗透着绿色,土豆花绽开了白色的花,散发出青涩好闻的气味。横平竖直的水渠里,水静静地流着。地边,一块偌大的空地上,搭建了一排排草棚。正在地里除草的官兵们,晒得黑红的脸和脊背在阳光下发出明亮的光泽。”
《自流井》以饱满的情感,赞颂官兵的爱国主义精神,英雄主义本色,革命军人善良的人性,与人民群众息息相通的鱼水关系,同时艺术地展现了兵团人无私奉献的精神。兵团人最大的奉献就是艰苦创业,作为兵团精神的一项重要内容,既是一种崇高的思想境界,也是兵团人成就事业不可缺少的精神动力。
如果说生活是一条河,那么敏锐的作家总是善于捕捉微妙的律动和潜伏的暗流,以细致入微的体贴之心,写出人在历史变革时期那波澜壮阔的生活中起伏的内心世界,较之笔力雄健的宏大叙事,段海晓更侧重于将笔触伸向人物内心世界的幽微曲折之处,叙述中透着丝丝暖意。
三十出头的解放军团长程胜,经历过解放战争,一只耳朵在攻打兰州皋兰山战役中丢掉,“下巴和脸上满是硬生生的胡茬,加之多年的征战,脸色黧黑,像四十,而且一只耳朵没了。这是他的光荣,也是他的伤痛。”“他和他的马,只能在由灰变黑,又由黑变灰的夜色里,站成另一棵树。”程胜的落寞、遭际,让春花迷惑而充满想象,吸引着她去了解他,“那个她只见过两面的程胜,尽管缺了一只耳朵,但常令她心生柔情和渴望”。但在春花的父亲村长眼里,解放军穷到这等地步,那不是火坑吗?他不能让春花往火坑里跳。而且,自部队第一次到村里来,他就认定这些官兵待不长。心里时常惦念程胜的春花,只能顺着水流的方向望着通向芨芨窝子农场的路,“她知道那路的尽头是程胜的农场,但她看不到那个尽头,也看不到那个尽头的农场。”而程胜受伤后,错过了与春花的约定。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程胜参加培训学习回来后,无奈无助的春花已嫁作他人妇。程胜也遵从部队首长的命令,娶了他不爱的另一个女人,“他结婚的日子,他本应高兴的,但他就是不高兴……春花虽然出嫁了,但春花还装在他心里,好像她还在榆树庄,还站在榆树下的井边。就像那口井,农场虽然不用再到井上拉水了,可那口井还在那里。”
作为经历过解放战争、流血流汗的英雄,一个有正常需求的男人,遇到真爱,却在长官意志、组织原则、兵地差距的鸿沟这些坚硬的现实壁垒面前,只能选择“无私奉献”。情感上的彷徨无助,命运的无从把控,内心的纠结撕裂、抗拒和挣扎,这些是时代给人的困局,也是对人性的摧残。
作者延续了一贯冷静直观的创作思路,在情感的迷雾中集聚理性的光辉,揭示出主人公程胜的爱情悲剧,发掘出具有现实表现意义的真实生活。当时的新疆兵团,军队是自成体系的武装集团,又是社会整体中的一个特殊小群体、大学校,既来自老百姓,又区别于老百姓。屯垦戍边,一切以生存、发展和稳定大局为重的特殊使命,成就了兵团的快速发展,但特殊体制下的军队作风、长官意志,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个人情感需求的迷障和隐痛。作者没有选择沉默,而是以深切的人文关怀,用轻柔的笔墨,触及了那个时代最敏感的痛感神经,揭示出人性脆弱的本质,将主人公命运中的伤痛予以抚慰,把现实世界中的缺憾加以艺术化地修复,写得稍显节制,力求温婉。小说的魅力所在,就是发掘出人在时代背景深处的真实境遇,将人性的真实情感予以完整表达。
“自流井”是男女主人公相爱的源头,见证了一段爱情、一段历史,也蕴含着兵团人精神血脉源源不绝的意思。
小说结尾,作者赋予生活一种理想境界,也是作者情感本质的回归,洋溢着对兵团人历经艰辛获得美好生活的自豪,“若干年后,榆树庄成立了镇,和八一农场结成兵地共建单位。榆树庄镇的姑娘都喜欢找八一农场的小伙成家,八一农场的小伙长得英俊,普通话好,像军人;而八一农场的姑娘也有嫁到榆树庄镇的。两个地方的道路和农田也越来越宽,越来越大,终于连在了一起。”
随着兵团的发展,兵地的相互融合,男女主人公再次相遇。
“他的眼睛又回到女人脸上,来回逡巡,然后定了格似的不动了,只是那眼里慢慢涌出夕阳的亮光。
春花——”
穿透时光的隔膜,两颗冰冻已久的心瞬间融为一体。字里行间投射出作者对现实生活的人文关怀和人性表达。
《自流井》的选材、情节铺设、人物描写、语言驾驭和对人物心理的基本把握,都是让人叹服的。作者以广阔的社会历史为背景,将笔触切入到人物的精神和灵魂世界中去,笔锋触及生活内核,挖掘出原生态的社会形态。真诚的创作态度,真挚的情感表达,精巧、准确、洗练的文字,加之思考力的支撑,对生活认识的重组,对文学审美的提炼……由这些重重打磨出的作品,十分耐人寻味。
《自流井》表现了兵团人牺牲自我、勇于奉献的思想内涵、兵团人作为一个特殊群体对这片土地坚定不移的开发愿望,以及永远为后人所敬仰的精神品质,这是这部作品激励人、感动人的地方。兵团人作为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所共有的特点,兵团人在大社会生活背景中作为特殊体制下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的奉献与索取,渴望和追求,他们人性的欲望与挣扎这些真实的表现,在作品中都得到一定的体现,这也是作者对脸谱化人物形象、平面式解读方式的一种突破。作者敢于逾越创作和情感的禁区,没有把兵团人排除在大众审美之外,过于强调人性的差异性,敢于触及时代痛感神经中敏感的部位,不沉默观望,也不一笔带过,忠实于内心情感,在审美上,使作品提升了社会总体的认同感,有了现实观感意蕴中的审美和力量,也就拥有了张力。
*王翠屏: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文联《兵团文艺》执行主编、《绿洲》杂志编审
*责任编辑:史静怡
《中国文艺评论》2016年第10期 总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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