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中有一个知音传统,《列子·汤问》记载了伯牙钟子期高山流水的故事,可谓人人皆知。在我看来,这个故事隐喻的其实就是作者与读者、艺术家与批评家和谐默契的知己关系。
自古以来,诗人、艺术家就对知音有着强烈的期待与渴盼,《礼记·乐记》曰:“是故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知乐则几於礼矣。” 三国曹丕《与吴质书》感慨:“痛知音之难遇”。 人皆渴望有人理解自己、懂得自己,“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诗人、艺术家又比一般人更敏感,知音的回应、鼓励,可以激发诗人、艺术家更高更大的热情和积极性。
但知音难得,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知音》感叹:“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 中国文化尤其是诗歌讲求境界,只有具有同等认识水平和精神层次即同等境界的人,才能深刻理解对方,有对话和感应的能力,以心传心,心心相印。
这个知音传统,体现在诗歌批评上,我觉得就是诗话批评。诗话批评的开创者是宋代大诗人欧阳修,他将自己所写的关于诗歌见解、鉴赏、点评及诗坛见闻、轶事的短小文字结集,命名为《六一诗话》,无意开创了中国古代最主要的诗歌批评形式。随后,诗话风靡一时,至南宋产生了140多部诗话。
诗话批评,大多是点评式的批评,品评高下,论人论诗,人诗互证,或者通过分析探讨一两句诗或一个具体的诗歌创作实践的事例,予人启迪,陈师道《后山诗话》里有一则诗话:“余登多景楼,南望丹徒,有大白鸟飞近青林,而得句云:‘白鸟过林分外明。’谢朓亦云:‘黄鸟度青枝。’语巧而弱。老杜云:‘白鸟去边明。’语少而意广。余每还里,而每觉老,复得句云‘坐下渐人多’,而杜云‘坐深乡里敬’,而语益工。乃知杜诗无不有也。”通过对比,品评优劣,推崇杜甫作为诗歌标准的典范性。
这样的批评,需要批评者对创作者的细细体会反复品味——按现在的说法,是文本细读,才能有感而发,一语中的;需要对诗作者的深入理解,以及开阔的视野与鉴赏力判断力,才能让人觉得分析准确点评到位。这样的批评者,是一种试图成为创作者知音的努力,是诗人艺术家一直呼唤的“伟大的读者”。
这种知音式的批评往往重直觉,重感悟,非常感性,三言两语,言简意赅,直截了当,见情见性,直指本质,点到为止,因而很有感染力,容易传播开来。
这样的批评方式其实很适合现在的新媒体自媒体时代,微信微博都要求简洁直接,但要有的放矢,一针见血,这样的批评能够迅速引起关注,传散开来。
诗话重诗歌感觉,而非理论,在保存直觉感受的前提下,也可以征用古今中外各种资源。这样的批评者其实需要有很高的水准,甚至很多批评者本身是大诗人,来自长年的体会与心得,是琢磨思考多年的创作经验之谈。另外,还需要广泛的阅读,及强大的概括鉴别能力,在对照中寻找差异及特点。
近年,已有不少尝试诗话批评的努力,比如《诗刊》每期头条推出的“读诗”栏目,点评不过四五百字,但读者很欢迎。此外,《诗刊》每期邀请专家,对刊物发表的诗作作简短点评,用微信推送,冠以“中国好诗歌”之名,很受追捧,很短时间阅读量就能上万。中国诗歌网也有“每日好诗”的点评。这类点评式知音批评,为读者所喜爱,既起到一个引导欣赏的作用,又深得作者看重,有时其中一两句短评,本身可能就成为经典论断,成为诗人或作家的一个标签符号。
当然,这样的批评方式还需要更多人推动,我曾和张德明先生联合编选过《最美的白话诗》一书,每首诗歌后面加一个简短点评,市场反应很好,也非常畅销,一年多次再版。后来,张德明还专门写过一本《新诗话:二十一世纪初诗歌简史》,在学术界颇有反响。而李天靖、秦晓宇、李壮等老中青批评家,也酷爱诗话形式,各自推出了专著或专栏。
所以,创新诗话形式,激活当代诗歌批评,可以推动诗歌更快为读者接受、喜爱,也使批评更直接,更有冲击力量。诗话批评,应该成为当代诗歌批评的轻骑兵,先遣队,应该成为那种有志于恢复知音传统的批评家得心应手的短兵器,以其短平快推荐佳作新人、预告现象潮流,提升文艺评论的传播力和影响。
诗话批评,应该在当地文艺批评中占有一席之地。
李少君
*李少君:《诗刊》社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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