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浮华尘世的生命沉思
——读宗仁发诗集《大地上的纹理》
现代社会以来,物质和技术对人的异化日渐加重,至信息时代已接近“触底”,这些变化导致在由叙事建构意义的世界里,诗与生活的关系呈现复杂的状态。诗歌本应承担起为真正的人类存在去蔽的使命,但遗憾的是,当下的很多诗歌写作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其中有两个极端的趋势最为明显,其一,诗只是“诗”,没有建立与生活现实的有效联系,“呓语”式的书写使很多文本出现过度的超现实主义或超验主义表达;其二,生活就是诗,诗不过是生活的述说,大约是“日常生活审美化”在诗歌中的漫延。我以为,一首好诗诗意的生发当在两种“极端”路子的交叉点上,宗仁发诗集《大地上的纹理》即如是。
对现实秩序的建构性呈现,使这些诗作在贴近生活的同时,又超越了客观实在本身,也超越了表面化的情绪和情感,抵达了形而上的、更高级的意义场域。这些对现实中的事物和现象施以诗意的理解和观照的作品,或者从另一个视角上说是从生活现场“发现”的诗,不仅折射出诗人的天赋和才华,更表现出诗人面对世界时的立场和态度。从赖以激发出诗意的客体要素来看,这些作品既有对现实的直观把握,也有对想象的敏锐捕捉,更有对生活秩序的省察与哲思,在层层展开、逐步推进的结构中,以思想的光芒照亮“及物”的现实描写。因为有生活作为根基,就避免了虚空高蹈的冥想,哪怕一丝一毫的感觉和思考,其来都有踪有据。《黄昏》一诗先用形象化的语言对黄昏进行白描,但对事物和场景的选择又有着强烈的隐喻色彩,被街道切割成豆腐块和火柴盒的城市,被从工厂运输来的用以进行区隔的铁栅栏,都是用来限制之物;与之相对的则是建筑物的尖顶、鸽子的翅膀,以及一个人栽种下的树苗,都在象征着对自由的向往;二者之间显然互为矛盾。结尾是诘问语气,用湮没在屋子里的“带颜色的欲望”阐释表象背后的存在本质。这些诗因为“及物”,叙事部分就有物的属性在作支撑,诗境自然、周正而安稳。
当然,诗对物的运用并非只是作为移情或象征的简单对象,它们最重要的作用在于承载意义——而这些意义并非天然存在于物之中,就像诗人里尔克感叹大雕塑家罗丹让他的人物从大理石中呈现出来一样,诗人依托自己的生命体验从“物”中发现并创造出意义。所以,在这些诗作中,对感觉、思维和观念的呈现,是诗人凭借独特感悟、洞见做出的对情感和对介入生活姿态的表达,我们在每一首诗中都能感受得到饱满的生命意志和深沉的精神体验,其内在的张力表现为隐藏在词语背后的放达与桀骜。例如《海上》一诗,记录第一次乘船过海的所见和所思,但诗人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用凡庸的修辞去描绘海的辽阔和雄浑,而以独异的想象和观感为自我的思索画像。第一节从“激动不起来”到“和别人一样表情庄重地站在甲板上”佯装激动,主题颇多转折,但两组“虽然”和“但是”坦陈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心情和行为,为全诗奠定了曲折繁复的调子。第二节则通过视角的转换实现诗意的递进,“海也平静地看着我/把我瞧得影子掉进海底”,第一节中的“我看海”在这里变成了“海看我”,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后两句对没有出现的海鸥的描写则又回的诗人的视角中。第三节用优美的“关于大海的诗和散文”指称自己对海的不适,使人体会到曾经沧海后云淡风轻的心境。在结尾一节,又进行了远近之间的转换,自然而又顺畅。从某种程度上说,诗的魅力就在于带领读者一起去认识世界细枝末节的奇迹,这首诗做到了这一点,在略有些诙谐和狡黠的行与思中,“海上”的存在之物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主体意义,一次海上之行变成了有特异性的吟思之旅。
与这种写法类似的还有《美丽的沼泽地》《硕果累累的时刻》等,前者在自然与自由之间建立象征关系,沼泽地作为“我”的审美对象与自我对生命的感受连接在一起,作为诗人的自我判断展现出人在世界中的位置和身份;后者面对丰收的果实展开深入灵魂的追问,对庸常生活进行审视、怀疑与反思。确认生命对于世界的本体价值,或许是诗的本职,这需要在诗歌中重建生活的世界,而这又是现代性的核心问题之一。很显然,这种重建并非对既有秩序和状态的照猫画虎,而是按照自我的理解重新铺排世界的结构并创造新的逻辑。在宗仁发的诗中,现实是被质疑和反思的对象,生命的要义就在于能够进行这种超越惯性的理性思辨,而对思辨过程和结果的表达又没有堕入哲学的“深度”中,而是通过常见的意象打通了世界与意义之间的通道。
(图片来源:影像中国,摄影:古松霆)
回到诗集本身,收入其中的实际上并没有一首与诗集名相同的诗,“大地上的纹理”乃是对这些诗作进行的“诗学”性的总体概括。对应到诗与世界和生命的关系,我们不难看出诗人的某种“野心”:作为生命独有的标志,每一首诗都试图超越现实秩序,尝试建构起新的结构物,以彰显存在并阻止世界滑向荒诞和虚无;每一首诗都构成了大地之上或巨或细、或隐或显的、无尽的和可能的奇妙纹理。
(作者:于忠辉,笔名桫椤,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协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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