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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接近俗世神迹的是诗(汪涌豪)

2019-12-06 阅读: 来源:文汇报 作者:汪涌豪 收藏

  经历了长久的物欲喧嚣,诗歌终于找到了与人共处的最合适的位置。如果说上世纪80年代,它是一切迷惘与激情的出口,现在,人们已能平静地接迎它走进自己的世界,不是要它承载自己的生活,只是想在某个时刻,让自己变得更沉静深情一些。

  近十年来,个人行走欧洲,就常发现这种对自己而言特殊的时刻。实在无关“诗与远方”的时尚,只因为它适合陪人远行。既可以让人抒发乍遇异文化冲击所生成的尖锐的初体验,又可安顿人各种心绪,使其涌动的激情及平静后的反思一一找到发洩的出口。由于走得较远较久,慢慢有了积累,就成了这本叫《云谁之思》的诗集。

 

  行走中的感动

  其实,个人对欧洲的社会历史与文化谈不到有多精深的了解。即就行路一事而言,现代意义上的旅行,发源于17世纪贵族阶层流行的“大旅游”(The Grand Tour),时人又称为“壮游”,为其带有强烈的文化意味,不仅能疗愈人身体,还常常能拯救人的灵魂。也正是因为受此感召,自己每行必做足功课。但饶是如此,异域文化的纷红骇绿,仍让人因从来的认知不断被颠覆而心生困惑。当然,更多是敬佩和叹服。为其背后所蕴藏的潜德幽光,居然能穿越时空,给自己以这样深彻的感动。

  因此,当行走在雅典这样的历史名城,心里念叨的只是神庙、剧场和济慈《希腊古瓮颂》所吟唱的“委身寂静的完美的处子,受过沉默和悠久的抚育”的“希腊的形状”及其“唯美的观照”。并且,以这种被整塑过的目光看周遭的一切,特别疼惜它当下的败落:“谁该庆幸,/从这里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够仰望它,/伟岸廊柱支撑的/失落的文明,/是这样不知疲倦地/睁永夜不寐的眼,/犹如神灵,/执拗地寻找着自己/前身不灭的踪迹。//自从拒绝波赛冬,/接受了油橄榄树的庇荫,/阿克罗波利斯呵,/你高丘上的每一座神庙/和城邦中的每块基石,/就命定被安上了这样的眼,/还有嘴,来向人重演/完胜埃斯库罗斯的/离奇的遇合,和脱胎于/克里特与迈锡尼的/伟大剧情。//然而希波战争的荣耀,/终究没挡住神庙的崩塌。/随同崩塌的还有那些/随风吟唱的丛草的挽歌,/会识别黑海来的干鱼/为何还带着腓尼基椰枣的清香,/此刻不再能烘染所有/垫着迦太基枕头生出的梦,/包括受它启发的/柏拉图学院的辩难,/而只能任伯里克利的雄辩/成为寂寞过夕阳的绝响”(《像你这样的希腊》)。

希腊雅典卫城

 

  抚过沧桑“老欧洲”

  相比之下,巴黎的今天依然可称繁华,开放着人所向往的各种绚丽和浪漫。只是面对“卡佩王建立的宫殿,/不仅适合安顿人烂漫的绮想,/尤其那些先贤不朽的思想/一经后来者发挥,/是令左岸咖啡的香色/都忆得起黄昏中流荡的香颂,/和与哲人碰撞出的/罗兰之歌的回响”,自己的目光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后现代的阴翳,“但是巴黎,/我不信你是这样的城市。/你桥上的风景/和冢中枯骨堆叠出的光阴,/是谁可从容赴约的浪漫飨宴?/你应对沉醉以后/另一个自我的轻愁与薄醉,/又是时尚的谁/和准备迷惑谁的时尚的温柔的陷阱?/我也不信你如花开放的/每一栋建筑,以及/许给获胜者头上的月桂的香味/能长久维持赢者的肾上腺,/一如芭蕾仅以足尖挑逗月光,/就能与斑斓的胶片一起/掀翻印象派浸润着午后阳光的/魔法色盘”(《为什么是巴黎》)。为什么?因在我倚着协和广场的灯柱一口气草成这首诗时,“老欧洲”的凋零,早已是世界性的话题。

  犹忆入住德国巴登巴登民宿,听主人表达对欧洲前途的忧虑。位于奥斯河谷的巴登巴登素有“欧洲夏都”的美称。上个世纪,从俾斯麦到勃拉姆斯,无数帝王贵胄、文人才士都曾流连于此。但到今天,它每年的赛马会虽仍吸引人,但一如欧洲其他城市,在变化了的世界面前,越来越显得左支右绌,力不从心。因此,当将自己眼见的种种与民宿主人的忧虑相联系,不能不重生感慨。再对照19世纪末至一战爆发前那个稳定祥和的欧洲,以及在乐观的社会气氛包裹下,那里科技的日新月异和文化艺术的进步,其间变化之深彻确实让人感慨万千。所以,借史家津津乐道的“美好年代”(La Belleépoque)为题,自己的同名诗作一方面不忘点出“但它仍然有可夸耀的旧年景,/是浸泡过大半个欧洲的/罗马皇帝的浴室”,“然后为凌跨肃冬中的巴黎,/它让奥斯河谷盛满一季势利的清凉。/它差点错过了为情所困的勃拉姆斯,/却依然能让整个欧洲/奉它为沙龙音乐的中心,/将它在自己的心里/暗暗地供养”,另一方面更不免感叹:“直到这样一个黄昏的到来,/它才勉强打起精神/准备支应路过的俾斯麦,/冷不防,/结巴重新摸上了它的喉管:/要知道,这已不是史家所称的/美好年代,/那种人人有稳定的工作/个个富有干净的理想,/早已是老欧洲/杳不可及的梦想”。

  处在欧洲边缘的挪威、冰岛,因有相对独立的社会经济,情况要好些。北欧人维护自己语言文化的努力真让人印象深刻。那里的博物馆通常规模不大,展品却很丰富。如比格迪半岛上的海盗船博物馆,不仅有从峡湾发掘出的公元19世纪精致的木制海盗船,还用马车、炊具等实物真实还原维京人的生活,以致让人难以相信,在鸟都绝望的冰海,“会有这样昂藏高举的龙首/来轻轻剖开它的锦面。/再敞开弇敛它雄心的每一片甲板,/裸出高唱向远天的歌喉”。《维京 维京》一诗,因此正是要表达对这一迥异于大陆文明的惊艳。当然,也有对其视“大海是唯一能让我安睡的眠床,/战船才是我最合脚的长靴”的英雄气概的崇拜:“住在海岬上的勇士,/命定不会向海天倾倒的环境低头。/他自小受到的训练/是必须将橡树镂刻成战船,/此后长矛便只能刺向每一个/挡道者的胸口”,“这就扛起我心爱的战船,/跨过拦在我前面的河。/我的目标只是富饶的海与陆地,/本无心理会你因怯懦而常能苟且的央求”。此外,以华纳神族自诩的维京人有自己的文化,并且同样精致,“更快地是由冰岛西指,/勇士所看到的北美飞来的海鸥。/妇孺们兴奋地唱起《埃达》,/浑忘了主神奥丁的宝舟”。《埃达》是中古时期流行于北欧的史诗,是除古希腊、罗马之外西方文学的又一个源头,它以诗和散文的形式,提醒在海上征逐的维京人永远不能忘记祖先的教喻:“你们要待客恭谨,/但出门须先提防阴谋。/你们要敬天顺命,/须看得开功名原是浮沤。/你们还要时时思量,/千万不能做财富的徒囚,/因为是智者必无愧怍于天地,/唯友谊才值得人追求。/这样,有一天你真感到人生苦短,/也不致于常怀殷忧”。如今,这些教谕经后人浓缩后编成《海盗诗经》,已以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传扬,只是我们对此知之甚少而已。

冰岛

 

  诗与美的礼赞

  诗集中最多吟诵的当然是诗与美,尤其诗人与艺术家。众所周知,与中国诗以抒情开场不同,西方诗是以叙事开场的。但其实,在诗神挺生的时代,仍有萨福这样的诗人以擅长抒情得享与荷马同样的令名。所以《萨福的坎帕尼亚》一诗用“人们用船歌唱颂的那不勒斯/是何其幸运的坎帕尼亚。/那晚星带回的曙光,/是日初出的希腊”作始,倾情礼赞她的才华。因与学生关系暧昧,加以述情深至,她的诗在中世纪曾被教会以有伤风化之名销毁。故由其残存的诗,体恤她曲曲的心事,“此刻在你贵重无比的红色楼房,/散发着异样冷艳的灼灼光芒。/安菲翁都无法伴奏的歌诗,/有她最为炽烈的情感。//来吧,将要离我而去的爱人们,/怎么就忍心看着我汗出如浆。/我浑身发冷,舌尖上打颤,/却仍说不出对你的绮想”,再将这些滚烫的文字与那不勒斯国家考古博物馆壁画上仅存的她的肖像对接,“终于握笔凝神于爱琴海无尽的柔波,/我已经能感到周身清凉无汗。/我越来越趋于平稳的呼吸,/似近乎寂灭的心的微澜”,可分明感觉到她因一种自我期许而生出的别有谋求的情绪变化,“会饮中人们率意吟唱起我珍爱的歌行,/全不管柏拉图第十位缪斯的褒奖。/我依稀留存的若断似续的声息,/堪堪将要从纸草上消亡。//但我依然不追求诗艺中所得的幸福,/也愿你们别遭遇爱情中的祸殃。/我无意用诸神的名义劝谕,/只想用自己的喉管歌唱。”显然,这不是萨福一个人的命运,只不过她比其他诗人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一点而已。

 

  向纯正的古典致敬

  还可一说的是个人对诗歌形式的追求。必须承认,要传达对一种文明的认识,诗歌不是周延的首选。然而它灵活跳荡,能接纳和包容人当时即刻的判断和情有独钟的表达,于我旅行中的情感起伏却最贴。还有,作为人们普遍认可的文学的最高形式,诗歌原是用特殊的语段和声韵来替美加冕,用想落天外的意象和意境的营造来给人以深至的安慰,并替有罪的灵魂祈福,为一切不明所以和不合逻辑的情感张目,因此原有仅属于它自己的语法,并从未放弃过自作衡裁的权杖。这是诗的率性,也是它的仁慈。但一段时间以来,人们不但不善利用,反用各种主义将其挟持到大众认知的边缘,或矜化外之孤高,或张俗世之粗鄙,以让人看不懂为傲,这就败坏了它的令名。

  个人因充分感知对象的纯美气息,自然不取这些主义。相反,因关注其所从脱胎的西诗的整赡与和谐,从字节到意象,努力追求典雅诗美的实现。譬如《阿赫玛托娃的月亮》唱诵的是让以赛亚·伯林都为之惊讶的、有着高贵如天鹅般气质的俄罗斯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及其悲惨的经历:“在你馥郁如酒的花蕊里,/每场夜的交欢都显得特别干净而纯粹。/你像花蛇一样裹紧每一次激情,/但雏鸽于窗外嘀咕着看霜花闪过,/紫罗兰的残叶窸窣,并将零落成泥,/都无处可安顿你孤独的清高/和任凭琉璃打碎似的/你伤心欲绝的沉醉。//在你伤心欲绝的沉醉里,/椴树花正轻轻抚着死神的假寐。/它抛撒谁也担不起的你的诗句/于一切不合适的地方,/尤其你站过无数次的黄昏的边缘,/领受着无数次刺骨的冷漠。/其中被太多人错过的/是涌自你心底的泪”,诗的整体展开就很注意在格调上与诗人的作品相应。

  最后才是个人的夙愿,即希望能接续新诗后来的传统,适切地调用古典资源,尽可能开显它特有的“汉语性”。《应该有卜居的隐者》就是一种尝试:“时荏苒而不留,/嗟徂岁之暑与寒的相推,/是怎样难得的机缘,/让一个植杖翁惊艳,恍惚,/假脱然的清风相送,/来到他似曾相识的桃源。//看远处平旷的田圃,/林木交阴中正安巢的倦鸟,/有几个宵兴的炊妇/和正野宿的几个孤隐,岑寂,/所勾画出的墟曲声悄,/正是他殊为企羡的清境。//此刻高卧于他北窗下的清境/正乃漱乃濯地听凉风/教他体漫士欣然有喜的幽怀,/他绿酒映照的华发,飘逸,/似有燃烛达旦的雅兴,/可令你想到东方醉颓的玉山。//试着脱弃你招人嫉羡的簪缨,/邀故人牵黄挈壶,/来到这远离易水的颍滨。/你班荆在松下忘情地放歌,开襟,/只为此生已不屑问世纷,/并深感唯闲情才最值得人关心。//迈迈时运和将暮的岁云,/穆穆良朋的春服和夏日多余的矫情/都不想看你做残五更梦,/才为临水愧鱼而后悔,追叹/彼时的良夜悄静,/竟这样与自己隔在霄壤。”之所以多用古代田园诗的意象与意境,是因为这个以“羊角”命名的荷兰小村落,至今仍保留着一种超然物外的诗意的静谧,像极了中国人心中的桃源。

 

(作者:汪涌豪,复旦大学教授,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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