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他乡》是付秀莹继《陌上》之后新近出版的一部重要作品。在我看来,某种意义上,它比《陌上》更重要,它证明作家具有连绵持续的创造力。许多作家特别是女性作家往往缺乏这种持久的力量,但也有例外,例外者便是“这槛中人”。我高兴地发现付秀莹属于例外者阵营。这个少数派阵营能轻松驾驭各种文体包括长篇,并且每一次写作都相当于终点,如绝笔书般纯粹、诚实、完成度高。这种写作态度,对于写作者,对于文学,是幸事。
一
回到文本,如果说《陌上》是关于中国北方乡村现时段风俗人情画的分节片,那么,两年后走出《陌上》的《他乡》,藉由一个青年知识女性对于城市的主动闯入,爽利地揭开了被黏稠、复杂甚至有点神秘的网络覆盖着的当下城市生活场域。这种城市生活是一把变化莫测的双刃剑,在这把锋利的双刃剑面前,两代知识分子的世俗生活和精神内在被清晰地切划出若干个剖面,显示着滑行、成长、蜕变的异同轨迹。这些轨迹以及影响其变化趋势的内在动力和外在压力,勾连、沟通、勾勒出上世纪末以来整个中国社会城乡巨变的重要图景。付秀莹的纤纤细笔看似风轻云淡,甚至有点抒情告白的意味,但这是文学的障眼法,切实暴露和剖析20年来时代生活的巨变,才是小说的价值落点。
巨变,是这个时代的整体特征,在这一整体性下,比较起乡村生活的相对稳定和单一,城市则意味着重塑——对于身份和生活方式的重塑,意味着流动——生产和生活空间的流动,意味着陌生——对于各种人才的不断需求必然导致人口流动、生产关系变化更新,意味着复杂——变换本身就是挑战和难以捉摸。也正是因为这种种原因,尽管当下许多作家从乡村进入城市,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生活在城市,但他们的笔墨还是较多关注乡村和童年,为什么?除了美学趣味的主动选择之外,还有一个客观原因,即城市生活是“光怪陆离”的,是另一种咫尺天涯,要令人信服地写出城市真相相当不易,许多作家包括一些青年作家因此知难而退。
目光四射,感受力强,是一个优秀作家的基本素养。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有强大的共情能力,一部优秀的作品一定能迅速激发广大的同理心,让人感同身受。
以城市移民的心态来写,焦虑、不安、批判、欣喜、瞻望……所有的情绪一应俱来,包括进退失据,所以命名“他乡”。他乡的含义,一是地理学上的漂泊,离开了家乡,漂泊在异地,是空间和地理学上的他乡;二是心灵的漂泊,是文化差异、人性差别导致的孤独感。这两层含义都是这本书的关切点。小梨走出《陌上》,走到《他乡》。但《他乡》又不是一个乡村女孩眼里的城市西洋景,如果是这样,这部小说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他乡》是一部具有强烈文化反思精神的现实书写。“你在他乡还好吗?”这是一句歌词,清清楚楚地记得,MTV视频里,光头李进边唱边走,前面是晨曦,后面是一条条渐行渐远的铁轨。看完付秀莹的《他乡》,漂泊、行走、寻找,这几个意象不断地闪现,突然就想到了这首20多年前的流行歌曲。《他乡》的时间起点,大致也是这个时候,正是中国社会乡村向城市迁徏普遍化日常化时期。城乡迁徙有多种形式,考学是其中一种重要方式。小说以一个从农村考进城市,嫁入城市家庭,最后考到京城并成为作家的青年女性的视角,通过书写个体经验,真切、沉痛地展示这个时代城乡物质生活的差异和精神文化的隔膜,通过揭示婚姻、家庭、恋人关系的本质,书写丰富幽微的人性。除却经济因素,中国的城市和乡村的隔膜为何如此深重?大城市和中小城市为何也有明显的差别?《他乡》的这一主题,让我想起当年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时对“外省人”这一概念的反复咀嚼。《他乡》在一个变化的大时代背景下,写出了在多元文化和价值取向的交织互撕阵痛中成长的灵魂精神,写出了一批被时代巨浪裹胁的命运转折。
二
《他乡》用亲切、新颖、别致的语言塑造了翟小梨、章幼通、章幼宜、章大谋等具有突出时代特性和文化属性的人物形象。比如章幼通,这个人物摆在以变革为特征的时代生活中,他的人生包括他的人生观是被嫌弃的,是落伍的和无价值的。而他的妻子翟小梨则正相反,似乎是这个时代价值坐标下的弄潮儿。自尊自爱、自立自强的翟小梨,从农村来到省城、京城,在这个变化发展的时代,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才华,不仅实现了个体价值、改变了个体命运,而且改变了小家庭的前途。翟小梨的成功,一是手段正当,依靠勤奋学习、努力工作;二是认识清楚,成功不是惟一追求,对于家庭、情感的热爱和经营占比甚多。她的成长,内驱力是要强的性格,外驱力是婚姻家庭外部环境的压力。这使翟小梨有别于高加林,也有别于于连,她的奋斗是自发的,也是被迫的,是一个传统教育背景下中国年轻女性的正当性成长。一个本可以靠颜值吃饭,却靠才华闯下前程的姑娘,最终又回到了老实、无能却忠诚的丈夫身旁。这种“妥协”,正是《他乡》作为文学作品的高明,不仅能提供高度精准的生活记录,而且能提出高于生活的思考。在距离故乡越来越远的人生旅程中,在成功学遮蔽了更多价值判断时,已经成长为女作家的翟小梨,在家庭、爱情和事业的天平上及时调整,及时止损。这不是落后的“大团圆”模式,这恰是实事求是、以人为本,回到心灵的出发点,回归人性的基本需求。
有现实生活描写,还能塑造时代生活中的典型形象,才是现实主义写作的深入。小说《他乡》以翟小梨的足迹为空间分隔,前半部写S市生活,写求学、恋爱、生育这些人生重要经历的经验;后半部重点写京城生活,写求职、交际、苦恋。前半部的重点是处理两个关系:翟小梨与章幼通的关系、翟小梨与婆家的关系。后半部的重点是处理翟小梨与管淑人、郑大官人、章幼通的关系。从翟小梨这个农村考进省城末流大专读书的漂亮姑娘的角度,章幼通这个人物形象,经历了“男神般的同学—执手相爱的恋人—被嫌弃的丈夫—爱人”这样的变化。以文学眼光看,无论是翟小梨还是章幼通,都具有深刻的历史感和文化新意。《他乡》除了翟小梨,最令人难忘的形象是“百无一用”的章幼通。章幼通是当代文学的新人形象。从人性的角度,章幼通这个有点像贾宝玉的男人,是这个时代的弱者,缺乏竞争意识,也缺乏竞争力,但他忠诚、体贴、包容、善良,这些人性中的美好,在功利主义的尺度下曾被他自己的父亲和妻子嫌弃。翟小梨和章幼通的和好,是翟小梨价值天平的调整,象征着漂泊之旅的结束。作家帮章幼通找回生命的尊严和生活的价值,给出了新的生活样式,也提供了生活的另一面的真相。退让,有时候也是真理。翟小梨的情人、风度翩翩的管淑人是这个时代的一类知识分子形象,有点像《倾城之恋》里的上海男人范柳原,精明、冷静、圆滑、实际。他和翟小梨始终处于不同的燃点,也造成了这段恋情的悲剧色彩。翟小梨与管淑人、郑大官人之间的情感试错,凿深了小说的现实背景。
从《陌上》到《他乡》,随着地理空间的变化,主要人物翟小梨的身份和生活方式被重塑,空间不断流徙,职业不断变化,对于新的环境的适应,对于自身人生的设计等等,真切、细致、动人心魄,在书写城市生活的本质和真相的同时,揭示了一代青年知识女性的成长路径。由此,也可以说,《他乡》是一代知识女性的精神自传,《他乡》的完成,充分证明了作家驾驭城市题材和知识分子题材的强大能力。
三
《他乡》的完成,也证明了作家对于复杂结构文本的经营和把握能力。
小说虽然用的是有限的第一人称叙事,但由于插进四章楷体字的他者叙事,形成多声部、多视角、多层表达,这种叙事创新有利于全面刻画人物,反转情节。同一事件同一现象,不同主体的感受却大相径庭,由此写出“以邻为壑”、“文化隔膜”是这个时代病,写出孤独是永恒的这个哲学命题。哪怕是两情相悦,哪怕是母子连心,人的精神无处安放,始终在漂泊、寻找。《他乡》通过大量丰富可信的生活细节,不仅写出了物理的现实,而且写出了心理现实。翟小梨,一个出身农村的姑娘,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城市,她的心灵悸动、情绪动荡、感情迁移是如此真实、微妙、痛楚、动人,被蔑视和被圧抑的心生长出强大的自救力量。翟小梨真正的成长在于精神的成长,她从盲目的寻找和寄托中停下了脚步,开始眼含热切,回望来路。因此,《他乡》是新时期以来一代中国女性知识分子的精神成长和文化反思。
深沉甚至有悲剧色彩的话题却写得轻轻松松,这才看出作家的本事——举重若轻。《他乡》的叙事风格亲切、温婉、清新。这是付秀莹特有的语言气质和叙事风格。像聊天、倾诉、忆旧甚至对话,其别致之处在于,第一人称叙事不变,叙事主体有变。翟小梨是主要叙事主体,在翟小梨角度看到的另外四个家庭成员章幼通、章幼宜、章大谋以及管淑人、郑大官人,分别都有一章楷体字自述,既是对重要信息的补充和丰富,也是对判断和角度的颠覆,通过多声部合奏,完成对生活真相的探讨。
女性角度、女性命运,《他乡》的女性书写气质确实浓郁,作家似乎也不避讳,反而有意张扬女性写作优势,用极为感性的叙事,对比、衬托,写出对女性命运的思考:摆脱附属,摆脱轻视,负责任地自主选择自己的生活。小说对女性生命的价值体认,让我看到了付秀莹笔下和身上的深刻性。
两年前出版的《陌上》是付秀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作为“70后”写作也好,作为新时期乡村写作也好,收获了许多赞誉。《他乡》超出了我的预期,它不仅是创新的——这是从技艺和艺术的角度,而且是深刻和深邃的——这是从人性和文化的角度。《他乡》也可看作《陌上》的后传。《陌上》里有个回乡省亲的姑娘叫小梨,小梨读书、考学,走出芳村,成为城里人。这个叫小梨的姑娘,在《他乡》,名字叫翟小梨。非常喜欢付秀莹作为一个作家的聪明和幽默,这样的安排,既形成了作家个人写作的体系性,也让故事和人物形象逻辑性、可信度、延展性大大提升。从《陌上》到《他乡》,付秀莹建立了一个宽阔的文学空间——从芳村到S市,到京城;同时,也是生命时间的转移流逝。空间的指向是文化,时间的指向是命运。是《他乡》,让我对付秀莹起了由衷的感佩。这个作家的身上显然蕴藏着火山式的巨大能量,爆发已在眼前。
付秀莹
(作者:刘琼,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延伸阅读:
中国文艺评论网
“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