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花荫下一座小楼
东海到了这里,接上了南海,一座秀美的城市出现在海天之间。飞机正在下降,机舱里传来亲切的闽南乡音:“人生路漫漫,白鹭常相伴,厦门航空是你永远的朋友!”厦门到了。迎接我们的是阳光、浪花、海堤、帆影,还有星星点点的悠闲飞舞的白鹭。厦门被称为白鹭之岛。这城市出现过陈嘉庚,也出现过林巧稚,一个普通的男人和一个普通的女人。男人在东南亚种橡胶,一辈子省吃俭用,挣来的钱用来办教育;女人是个妇产大夫,她终身不嫁,一双手迎接过数不清的婴儿诞生。他们是伟大的平凡,也是平凡的伟大,他们是这座城市的骄傲。
鹭岛的南端隔着一道窄窄的内海,几分钟一趟的轮渡可以把客人送到鼓浪屿。诗人蔡其矫赞美说,鼓浪屿是一座海上花园。我们现在谈论的舒婷,就住在这座花园里。她的家被绿树和鲜花所包围。登岛,沿着弯曲的山路,不用十多分钟,便到了舒婷的小楼。朋友们调侃说,不用问门牌,岛上的任何一个居民都知道舒婷的家。诗人的家很美、很静、很温馨。海浪是她昼夜伴奏的乐音,花香装扮她绵延的梦境。
鼓浪屿很多居民都是旅居海外的侨民,这些侨民从世界各地、特别是南洋——马来亚或印尼带回了不同的文化,其中包括房屋的建筑。鼓浪屿的居民把家乡建成了万国民居博物馆。舒婷的家是鼓浪屿建筑博物馆中的一座。中华路某号楼,山间一座僻静的院落。那里住着诗人一家。房屋是先人留下的,西式,两层,红砖建成。历经动乱,所幸得以留存。
舒婷的童年有温馨的母爱:“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我禁不住像儿时一样/紧紧拉住你的衣襟”,“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如今戴着荆冠,我不敢,/一声也不敢呻吟”。童年如梦般消失,小小的女子到偏僻的山村“插队”。闽西,上杭,太拔乡,砚田村。我到过她住过的小楼,楼梯窄狭,破旧,摇晃,窗口还晒着过冬的菜干。门前一道溪水,从远山流过她的门前。山那边还是山,她只能对着远山想家。
正是做梦的小小年纪,却是梦断关山。工余,她悄悄开始写诗。诗中有一只小船,搁浅在荒滩上,无望地望着大海,似乎是在写她自己:“风帆已经折断/既没有绿树垂荫/连青草也不肯生长”,“无垠的大海/纵有辽阔的疆域/咫尺之内/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难道真挚的爱,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难道渴望飞翔的灵魂,将终生监禁在荒滩?她对生活发出了怀疑和抗议。
黑暗的天空透露出一道明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获准回乡。她因失去升学的机会,只能做一名日夜守护在流水线上的女工。日子过得刻板而乏味,“我们从工厂的流水线撤下,又以流水线的队伍回家来”。她是如此不甘,希望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舒婷在诗中写道:“不知有花朝月夕,/只因年来风雨见多”,“人在月光里容易梦游,/渴望得到也懂得温柔”。她有幸与诗相遇,她为获得这种表达内心的方式而欣慰。如饥似渴的偷偷阅读,还有蔡其矫先生开列的书单和笔记本上手抄的诗篇,聂鲁达、惠特曼,这些中外古今优秀的诗人,唤醒了她潜藏于心灵深处的诗情。幸而有了诗歌,那是她在寂寞无望中的一线生机。
舒婷
新的转机在向一代人招手。崛起的一代,还有归来的一代,年轻的和年长的,他们在无边的暗黑中划出了一道闪电。闪电划破天空,露出了云层外耀眼的阳光。一代人用黑色的眼睛寻找明媚的阳光,一代人决心告别黑暗,寻找丢失在草丛的钥匙,还有夹在诗集中的三叶草。新的生活开始了,舒婷写出她的名篇《致橡树》。
伟大的时代尊重个人情感
20世纪70年代,劫后归来的蔡其矫,痛定思痛,曾经发出真诚的“祈求”:“我祈求炎夏有风,冬日少雨;/我祈求花开有红有紫;/我祈求爱情不受讥笑,跌倒有人扶持”。曾经有过一个年代,爱情被否定和受到轻蔑,两性间美好的情感被践踏和被侮辱。一个小说家以充满反思的心情,寻找并重新确认“爱情的位置”。那年代,性别的差异受到扭曲和错位,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换上男人的装束,性感几乎等同于不洁,女人和男人没有区别。爱情受到嘲弄,爱情不仅没有位置,几乎所有的判断都指向:爱情有罪。
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舒婷关于自我情感的系列诗篇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她的独特的女性内心独白,以及私密性的情感的抒写,包括她的独特的审美风格——例如“美丽的忧伤”,被认为是脱离了“大我”大方向的、仅仅属于自私的“小我”的情绪。依照当日的惯性和成见,人们对她的写作发出了严厉的拷问,批判者指责她的创作失去了正确性。置身这样大批判的疾风暴雨中,舒婷勇敢地向着她的批判者和更多的热爱者发出了她的“爱情宣言”,这就是《致橡树》。她说,如果我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你是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困苦与共,休戚相关,承担,相爱,而且必须是一棵树与另一株树并肩站在一起。这样,《致橡树》就不仅是一曲无畏的“爱情宣言”,而更像是一份向着歧视妇女的异常年代宣战的一纸檄文,亦可视为女性自尊、自爱的一份“自立宣言”。
一首诗概括了一个时代,也惊动了一个时代。对于诗歌表现“小我”倾向的批判,一直伴随着对于朦胧诗长达数年的论争,而舒婷始终处于漩涡的中心。幸好是我们所有的人都赶上了一个宽容和开放的时代,不仅写作的自由受到尊重,而且书写个人的情感也受到尊重。舆论的压力得到缓解,诗人终于赢得了广泛的认同与热爱。《致橡树》也因而成为新诗潮的经典之作。我们由此得知,所谓的文学和艺术的时代精神,并不特指作品的题材重大;即使是个人“私情”也应受到尊重。《致橡树》无愧于诞生它的伟大的时代。
日光岩下的三角梅
现在,我们的目光还是回到美丽的鼓浪屿。步出舒婷小楼的户外扶梯,从菽庄花园的海上曲径到日光岩,大约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路程。鼓浪屿用花香和琴声,也用浪花和蝴蝶,用白鹭的快乐的飞舞引导我们登上了日光岩。这里有郑成功的战垒遗址,将军的目光依然深邃地望着南部亲爱的海疆。此刻,所有的窗户都垂挂着鲜艳的三角梅,从花丛中飘出的是钢琴的叮叮咚咚的声音。
这座花丛中的小岛,家家都有琴键敲打的声音。这里走出了许多优秀的钢琴家,这里不仅是诗之岛,也是琴之岛、音乐之岛。这里有遐迩闻名的钢琴博物馆。不久前,我再次访问鹭岛,在集美学村的一个集会上,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我赞美这座浓荫笼罩的海上花园,我说,鼓浪屿的琴键一敲,日光岩下的三角梅就开了!
舒婷写作《致橡树》仅仅是一个开始。她不仅找到了消失了的爱情,而且肯定了爱情的价值和位置,更确立了爱情中的女性的尊严。《致橡树》只是一个开始。随后,1981年写《惠安女子》:“天生不爱倾诉苦难/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唤醒普遍的忧伤/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1983年写《神女峰》:“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沿着江岸/金光菊和女贞子的洪流/正煽动新的背叛/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是艰难的岁月唤醒了她的诗情,是四季开花的多彩多姿的三角梅给了她美丽的灵感。她有美丽的忧伤,忧伤使她成熟。
(作者:谢冕,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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